“大鬼爷”
——人物系列之四
“大鬼爷”是我的一位本家大伯，是个一辈子没结婚的老光棍。
“大鬼爷”这名字我给起的。因为他和鸟儿作对，人们便说他是“鸟阎王”，我的祖母干脆就叫他“大老鬼”。在小孩子眼里，他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人，可他却很喜欢小时候的我，见了我，便常常塞到我的小口袋里几颗花生，或者是几块麦芽糖。回到家里，大人们问我谁给的,那时候我刚刚学说话，不会说“大老鬼大爷（大伯）”这么复杂的称呼，便自作聪明地简化为“大鬼爷”，大人们也都知道我说的是谁。我稍稍长大以后，大人们便不允许我这么叫了。
“大鬼爷”是个行侠仗义的人。我爷爷当年曾经因为门衰怍薄却又富裕，而倍受几个穷本家的欺负，是“大鬼爷”多次挺身而出保护了他。有一次我们家族和本村的王姓家族打官司，是“大鬼爷”代表我们家族去县大堂上回答县长的审问，并且和对手进行辩论，不但无所畏惧，而且铁嘴铜牙，把对手驳得一败涂地。因此“大鬼爷”和我们家的关系一直很好。
“大鬼爷”虽然是个农村人，但却从来没有从事过稼穑，完全依靠捉鸟、训鹰为生。
走进“大鬼爷”的小院子，三间土屋前面是葡萄架，院子里有几棵柿子树，还有几个大花盆，树上和葡萄架上有好多鸟笼。土屋里面几个木架上是带着帽子的鹰。门口有个小小的泥火炉，那是一种专门烧木柴的泥火炉，冬天放在门里，夏天便放在门外。火炉上的水壶经过长时间的烟熏火燎，全身漆黑，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大鬼爷”在家的时候不是忙着侍侯他的鹰和鸟，就是劈木柴生炉子烧水沏茶，忙活完了，就坐下来“呼噜”“呼噜”吸水烟。
“大鬼爷”自己会做鸟笼，他用鸟笼可以捉到好多好多的鸟。那是一种长方体的硕大的鸟笼，中间有一个独立的小室，里面有一只养熟了的鸟，他把叫它做“护儿”，“护儿”是用来迷惑和吸引野鸟的。鸟笼的上方有两个可以翻转的轮子，鸟笼上还挂着鸟儿爱吃的野枸杞和谷穗。每当春秋季节，迁徙的候鸟路过的时候，“大鬼爷”便把装备好了的鸟笼挂在村头我们家族坟茔里的大树上。路过的鸟儿看见那里有自己的同类，又有好吃的东西，便一头冲下来落在那可以翻转的轮子上，可是轮子一翻就把它们拍到鸟笼里去了。鸟儿们大多都很傻，明明自己的同类已经落入笼中了，可后面的还是继续不断地落下来，所以一笼可以捕获好多的鸟。有几次，甚至一笼捕获了几十只山鸡，太多的山鸡把笼底压下来，结果是捕获的山鸡全部实现了“胜利大逃亡”。
捕获的鸟如果是“虎皮”、“白眉”之类，“大鬼爷”便把它们养在笼子里，挑到集市上去卖给养鸟的人；如果是“山鸡”一类的鸟儿，说来就很残酷：“大鬼爷”只要用指尖一点鸟身的一个部位，那鸟儿便立时死亡，然后去卖给喜欢吃鸟的饕餮之徒做美食。..
“大鬼爷”最拿手的本领是训鹰。我们这里的人把训鹰叫做“熬鹰”，那是很形象的。
深秋季节，鹰要飞往南方去过冬了，“大鬼爷”便到北海边的荒滩上去架网捕鹰。那是用细丝织成、用竹竿撑开的四张一米见方的网。把这四张网支在空旷的荒地上，形成一个方阵，中间栓着几只活鸟，“大鬼爷”便远远地隐蔽起来，等着鹰来自投罗网。向南迁徙的鹰飞过渤海，已经是又累又饿，一见陆地，锐利的眼睛便搜索着可以果腹的食物，所以一看见“大鬼爷”的活鸟，便饥不择食地扑下来，全然不顾那网络的危害。其结果当然是被扑倒的四张网压住，越是挣扎，它那带钩的喙和爪就越是被网线缠住，最后让“大鬼爷”从容地给它解开，做了“大鬼爷”的俘虏。
“大鬼爷”把捕获的鹰用一条半尺多宽几尺长的布带象裹粽子似的裹起来，只露出脑袋和尾巴，就扔在他的房间的桌子上不管了。那桀骜难训的野鹰纵有千般本领也是枉然，它只可以把自己的脑袋转来转去，瞪大了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这陌生的环境，有时候发出愤怒的、也许是无奈的尖叫。
过了几天，那鹰的野性已经磨去了不少，又加上饥饿难奈，这时候“大鬼爷”才给它一点肉吃。经过一段时间捆绑的折磨，那鹰终于接受了现实，变得老实了。“大鬼爷”便给它解除了束缚，腿上栓上一条细绳，头上带上一顶皮帽，让它站在木架上。它头上的皮帽可是大有讲究的，那是“大鬼爷”自己亲手做的一种特用的工具：不大不小，正好把鹰脑袋连同眼睛全部扣住，只有那钩状的喙露在外面；而且又不松不紧，不会磨坏鹰的羽毛。皮帽的后面还有四根帽翅，象京剧舞台上官员乌纱帽的帽翅，扯相对的两根帽翅，就可以调节帽子的松紧。这手制作皮帽的绝活，四周围几十里以内没有别的人会做。除了喂食的时间，那鹰就天天戴着这样的一顶帽子，没日没夜地站在木架上。
那鹰度过了很长一段“暗无天日”的生活以后，变得更加老实，而且天天光吃不动，体内便养下了大量的油脂。这时候，它已经完全没有了野性，而且由于肥胖，连飞也不会了，这就需要给它“减肥”。那“减肥”的办法也很残酷：把破麻绳头用水泡散，捞出那细麻纤维，捏成小枣大的麻团，扒开鹰嘴给它捣进肚子里去！鹰的肠胃当然消化不了麻团，它难受得使劲甩着自己的脑袋，从胸腔里发出“咯”、“咯”地叫声，终于把麻团从嘴里甩出来。从嘴里甩出来的麻团已经浸透了油脂，有时候还带着血丝！人们把这道“工序”叫做“下麻疙瘩”，据说这从鹰嘴里甩出来的“麻疙瘩”可以治疗“倒食病”——就是食道癌和胃癌，但是不知道那治疗效果如何。
“下麻疙瘩”的同时，还不允许那鹰睡觉：给鹰摘去帽子，值班者跟那鹰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只要那鹰一打盹，就戳它一下。所以这就得有人二十四小时值班，这过程，就叫“熬鹰”。
经过好多个麻团的吸附，鹰体内多余的油脂没有了，又经过大眼瞪小眼的“熬”，那鹰已经完全没有了野性，而且跟人很熟了，这时候就要训练它打猎了。先剥出一张完整的野兔皮，里面填上干草，做成一只假野兔，用一段小绳栓起来。在村头上，一个人拿着绳子的另一头，使劲地舞动那只假野兔，远远看去，就象一只野兔在跑。另一个人在离那只“野兔”不远的地方，摘下鹰的皮帽，大喝一声：“毛了喝！”——我们这里把野兔叫做“毛”，那鹰打个机灵，飞起在空中，然后便冲着那“野兔”猛地扑过去。这时候训鹰的人便赶快跑过去，给鹰喂一点肉。如此反复，一只可以打猎的鹰便“熬”出来了。
用鹰打猎的场面很好看，在五十年代初，我有幸见过那场面。冬闲的时候，几十个助兴的年轻人，有的擎着鹰，有的带着狗，浩浩荡荡地奔向空旷的田野，拉开一条散兵线，搜索着猎物。突然，一只野兔从人们的脚下惊起来，擎鹰的人立刻摘掉鹰的皮帽，大喝一声：“毛了喝！”那鹰便飞起在空中，冲着那野兔猛地扑过去。有一种躯体比较大的鹰叫“黄鹰”，它可以从空中俯冲下来，一爪抓住野兔的脑袋，一下子制野兔于死地；另一种鹰是“鹘”，又有“兔鹘”和“亚鹘”之分，它们一旦发现了野兔，便从空中俯冲下来，把两只爪攥成拳头，猛地给野兔一拳，把野兔打个趔趄，几只鹘轮番俯冲打击，打得那野兔晕头转向，狗便可以追上去，把它叼起来。捉住野兔以后，鹰便落在一旁，等候吃肉。这时候人们只是扯一撮兔毛，蘸上兔血，冒充兔肉喂鹰几口，马上便再给它戴上那顶皮帽，继续搜索猎物。如果喂它肉，鹰有了力气，不但不再捉野兔，而且还会逃跑。鹰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牌子，写着主人的地址和姓名，如果逃跑了，可以顺着它飞走的方向去寻找，如果被人捡到，去要的时候要送上一份不薄的谢礼。但是也有把鹰藏起来，你就送上谢礼他也不还你鹰的人。
土改以前，“大鬼爷”经常应邀去给富人家“熬鹰”，完成以后，可以得一份不菲的佣金。“大鬼爷”也在家里给自己“熬鹰”，训好了的鹰自己玩。他告诉我，有一次，他带上自己的鹰，参加了一次有好几户玩鹰的共同参加的狩猎活动，那是一次用“鹘”进行的狩猎活动。一旦发现野兔，几家的“鹘”飞起来，轮番进行俯冲攻击，那场面很热闹。可是后来却遇到了一只很狡猾的野兔，狩猎进行的就很不顺利了。那只野兔在奔跑中躲在了一墩作地界用的桑棵底下，嘴里衔上了一根桑棵上的桑枝，待到那“鹘”向它俯冲下来的时候，便突然放开桑枝，那桑枝就象弹弓一样弹起来，把袭来的鹰打伤。接连伤了几只鹰以后，“大鬼爷”的鹰突然停止了盘旋，落在地里，正在有的人笑“大鬼爷”的鹰“临阵脱逃”的时候，只见“大鬼爷”的鹰冲天而起，接着就向那只野兔俯冲下来，这时候的“大鬼爷”心里着实为自己那鹰的命运捏了一把汗。当那只鹰接近那只野兔的时候，人们看到，从鹰爪里突然掉下了一块东西，那野兔看见有东西向自己袭来，便一如既往地松开嘴里的桑条，就在这时，“大鬼爷”的鹰突然加快了俯冲的速度，一拳把那野兔打的翻了几个跟头，其他的鹰立即跟上来，把那野兔打翻了。在“大鬼爷”尽情地享受大家的喝彩的时候，有一个财主就提出，要用一头大黄牛换“大鬼爷”的那只鹰，见“大鬼爷”不换，就提出再加一身羔羊皮袄，但是“大鬼爷”还是不换。这只“宠物”后来怎样了，他没有说。
土改以后，有的干部说玩鸟训鹰的都是懒汉二流子，富人们也都倒了霉，所以“大鬼爷”就不能再训鹰了，他只好每年训一两只体形很小、只会捉小鸟的鹰自己玩，“大鬼爷”说那是“小鹰子”。
1958年冬天，年迈的“大鬼爷”摔了一跤，大腿和骨盆骨折了，整天躺在他那冰凉的土炕上动弹不得，他弟弟每天给他送去从食堂领来的他那一份食物——有时是几根胡萝卜，有时是一个小糠菜团子，有时是一碗地瓜干面做的清汤。这点东西根本填不饱肚子，他自己又不能出去找吃的，在大街上能够听见他在土炕上喊饿的叫声。
过了不久，“大鬼爷”就死在他那冰凉的土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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