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回到家乡-----一个位于北京市最东边的小镇。飞机让我疲惫。下飞机后,一路向东,沿着一条高速公路,路非常笔直,崭新,看起来维护的不错,两旁都是绿色,大片的草地和树林。我才意识到这里已经是五月了。四十分钟后,我看到路标,一个蓝色大牌子提醒了我,我已经到了镇里。
我感到眼花缭乱,我一眼认出十五年前的那个环岛,游客和当地人都称之为本地的标志。我让司机减速,环岛两侧我已经不认识了-----陌生的建筑,各种商店,烟酒超市,还有购物中心。我突然想起二十一岁那一年,也就是十五年前。我在北京市大兴区黄村镇读大学,距离此地一百公里以上。奶奶给我寄来几张照片。照片是黑色调的,一条夜景的街,街不宽,视线模糊,我猜测这是拍照水平有限导致的,灯光很不协调,远看几乎是一张僵硬的黑纸片。街上路灯昏黄,两边树木的枝干很粗壮,旁枝末节都很茂盛,给人一种错觉,树叶随时会挂到我的脸上。照片里剩余的所有灯光,都来自路旁几家亮着灯的店铺,我只能看清这么多。剩下的是人影,自行车的影子,可能还有一两辆灯光微弱的轿车。我收到照片以后,看完把它们放在宿舍抽屉里。那个下午,我旷课了,从清源路附近坐了一辆公交车,这辆车直接驶向芦求路北口,那是一个三岔路口,近乎失去管制,货车在那里囤积,当时,我生怕公交车这种大型交通工具会被卡在那个路口,被卡在那些货车中间,在那个路口,我下了车,满地的扬沙让我睁不开眼,想流泪,嘴里有些干涩,说不清的味道。我在货车间穿行,小心地过了马路,不远处,在扬沙里,另一个公交车站前站着许多人。我走过去看到站牌上被贴满了广告,内容都和房屋出租有关:公寓 出租 独立卫浴 五百一月……小姐上门服务 学生 秘书 空姐……很多张类似劣质白纸被贴在上面。这个公交站前站满了人,几乎都是男人,他们短头发,穿着有些尘土的裤子,脏皮鞋,把钥匙挂在腰上。有人用我听不懂的口音打电话,那声音必须得在马路的轰鸣声中狭缝生存。还有一个女人,长头发,戴眼镜,穿着红色高领毛衣,在吃用塑料袋垫着的烧饼。我听见有人喊我,跟着声音,我看到路边一辆七座金杯车,司机穿着迷彩上衣,管我叫小伙子,问我打不打车,问我去哪,我告诉他我没钱打车。不到一刻钟,一辆狭长的公交车驶来,有前中后三个门,三节车厢,每节中间是软的橡胶,以便拐弯。我从中门上了车……跟着人群和这辆巴士,一路向西……
此时,出租车停了。我看了一眼计价器,顺便看到司机正在从后视镜看我,后视镜里映着他黑色的瞳孔。计价器显示一百五十八元。
“这儿,到了,一共一百五十八。”,他说。
“这是建设街?”,我问。
“对,导航显示的嘛。”,他说。
我从上衣的内衬里掏出钱包,给了他两张红色的面值一百元钞票。
“我找不开。你用微信付吧。”,他说。
“我微信没钱。”,我说。
我又翻开钱包,手指划过钱包里那些卡片,纸质发票,车票……在它们中间我找到了两张面值二十元的人民币,最后我给了他一百七十元。
“谢谢啊。”,他说。
“没事的,我再问一下,确定这是建设街吧。”,我问。这好像就是建设街,根据街宽,树干的粗细,还有两旁这些繁杂的店铺,各种背景牌子。我有种莫名其妙,但却似曾相识的感觉……下了飞机我没来得及吃饭,抽了五根烟,喝了几口水,很久没有睡眠,除了这些,我现在有种调入黑洞的感觉,这真是奶奶照片里的那条街吗?……
十五年前那天晚上,我跟着公交车到了良乡。当时在公交车上,我只是个瘦弱,高挑,留着寸头的一个影子。站在中门的扶手处,沿途看着路边的风景,还路过了永定河大堤,有人在那钓鱼,还有人骑着摩托,很快就超过了公交车。在车上,我的手机响了,是奶奶打来的,那时的电话屏幕只有一片巧克力那么大。
奶奶问我:你在干嘛呢?
我说:我刚下课,准备去洗洗澡。太热了。
奶奶:照片收到了吗?
电话里奶奶的声音很洪亮,那个时代的手机里的声音……我猜测,站在我身边的人也听见了。
我说:收到了,奶奶,那是您拍的吗?这是哪儿?
奶奶说:这是建设街呀,这都忘了,亏你在这儿生活了十八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随后我敷衍着挂了电话。在拥挤的车内,我呼吸着燥热的空气,下午的阳光让我难以正视它。唯一一点能让我振奋的-----奶奶自己已经会用相机拍照了,先不讨论技术如何。
眼前,我回到了“你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奶奶的声音好像又在耳边嗡嗡作响……我看着街边的每一棵树,每一家店铺,还是记忆里的老样子,服装店很多,多半是女装。我透过每家店铺的玻璃向里张望,那些开店的女人年轻,时尚。我有个设想,十五年前那些开店的女孩,现在在哪?她们或许已经嫁了人,把店铺给了她们的孩子打理吗?毕竟我都三十六岁了。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十岁?或者十二岁?总之是离不开母亲的年纪,她带着我逛这些店,她和那些开店的女人关系不错,她是常客,每次都会买几件衣服,不贵。然后我们会走到街的中段,晚上,中段的店铺都是些烧烤或者铁板烧,那些留着胡子,拿着扇子的男人总站在铁架前,整条街好像都在冒烟。我总让她给我买这些吃的,因为奶奶不会买给我,奶奶斥责这些,称之为垃圾食品,妈妈的头脑里可能没有这个原则,因为我吃完这些总会开心,露出笑容,她在意的是笑容,我总能想起我儿时没注意到,现在却历历在目的情节-----她看到我笑了,她也会笑。
我顺着记忆前进,希望不会迷路。我三十几岁,头发中长,下巴有小胡子,穿着白色猎装夹克,戴了一顶帽子。每个过路当地人都看了看我,好像我是个脖子上戴着身份信息的弥留老人,好像我已经迷路了------莫名其妙的从大洋彼岸上了飞机,阴差阳错的打了一辆出租车,和司机说些胡话,或者是司机搞错地址,来到一个全新的神秘之地的迷路老人……
终于,我到了社区居委会。我摘下帽子,小心地推开门。办公桌很整齐,有四个人坐在四张桌子前。两男两女,他们一同跟着开门声,眼睛看着我。
我走到第一张桌子边停下,是个中年女人,短发我猜测她比我大,她在看手机,下午的阳光让我看不清她的屏幕……
“您好,您有什么事?”,她问我。
“是这样,我来领四号楼四单元三号的钥匙……”
“您说什么?”,她问我。她的黑色瞳孔好像在那一刹那放大了……法令纹自然地向下延伸着。
“我来领四号楼四单元三号的钥匙……”,我说。或许是我吓了她一跳,很显然,她的注意力都在面前我看不清的手机屏幕上。
“您是房主吗?有房产证吗?”,她语气有些急促。
“我不知道房主是谁……可能是个叫路凤霞的老人,那是我奶奶,也可能是张志,那是我爷爷,只可能是他俩。我是他们的孙子,他们可能都去世了……这是我的证件。”
我又从上衣内衬的兜里掏出钱包,把我的身份证递给她,拍摄于十八年前。身份证上的照片是个寸头,眼神笔直的男孩子。户籍地:四号楼四单元三号。
“那您带着户口本吗?”,她问。
户口本,记忆里那个棕色的,像是能翻面的卡包。
“我没有。”,我说。
她在电脑上打开了某种系统,弹出一个表格,然后她又在键盘上敲下一些信息。
“是这样,先生。我查了,四号楼四单元三号的房主是路女士,根据这户居民的备注,她确实交代了楼房钥匙将交给一位名叫张伯伦的先生,而且她在六年前特意向我们提供了户口本的复印件。”,她说。
“那给我吧。”,我说。我有些头晕目眩,和陌生人打交道总让我汗流浃背。
她带我去了楼上的一间屋子,屋子狭小,我进去需要低头,尘土在阳光下显而易见。我拿到了钥匙。
六年前……提供了………复印件……这三个词始终在我的头脑里徘徊,在我踏入那所老房子之前。有些事我们无法回忆,就像隔着玻璃的公交车,看得见,却摸不到……
我走到四号楼的楼下,这里安装了新的铁门,新的垃圾桶,以前楼下的商店不见了,那辆装满水果的车不见了,石桌石椅也不见了,一层院子里,那个曾经姓杜的老人,他种的葡萄藤也消失了。小区里的这条街干净整洁,我的过去,“亏你你生活了十八年……”,我那十八年也不见了。
单元门里,潮湿,光线有些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可能是夏天的味道,已经五月了。沙子堆里被滚来滚去的卡车玩具和篮球,便宜的雪糕,便利店褪色的牌子上写着“小卖部”三个字。我不得不想起这些。刚才楼下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个中年人,他会是我某个童年的玩伴吗?
我打开门,闻到一股老旧的味道,这个词是妈妈教给我的,因为她活着的时候,总说这间房子里充满老旧的味道。现在这味道比以前更浓烈,像是很多无头苍蝇扑面而来。这让我有理由相信,这间屋子已经空了大概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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