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时令刚过,渭河北原却未能洋洋洒洒的下一场像样的雪,只是愈发的干冷,让人从心底尝到了寒冬腊月的滋味儿。雪水不足,庄稼人就得发愁,也许丰年就没有了指望。
但无论怎样,原上的冬天是清闲的。生一炉子炭火,三五个妇女坐在热炕头上,拉扯着家常,火炉上的水壶滋滋冒着白气,老人盘起腿坐在炕边窗子下,跟前放一筐针线,一碗浆糊,几沓剪好的鞋样,一针一线将窑院外日头的影子磨得西移。针线在冬天是不会闲下来的,老人的日月是衲出来的,衲在了眼里,衲进了心里,衲在了远行人足底的岁月里。老人偶尔会说些连句押韵的板数,惹得年轻人笑出声来,不知不觉一个松软的春天就到来了。
走过村头,沿着大坡向川道走去,山洼里没有一个人,太安静了。料峭的寒风吹得两旁的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带动着耳机里民谣的热情与躁动。阳坡里曾经是放羊娃的天堂,那儿草多且嫩油,如今沟壑连着沟壑,茂盛的杂草是永远也不会懂他的心思的。
太冷了,内心太狂热了。
四十来分钟的路程,我上了六路车,找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了下来。渐渐人多了,车也动了。记不清驶过了两站还是三站,上来一位背着口袋的老人。他个头不高,手里拿着一个咬了一半的锅盔,脸冻得通红,身子骨看着却十分硬朗。口袋很脏,老人的背上和腿上蹭了许多土,挪步往我这边走来,也许是太饿了,他把手里的馍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我赶紧伸手去扶他,示意他坐我旁边有位置。老人坐了下来,将口袋放到两腿中间,朝我笑了笑,继续咬了一口馍。
年轻的售票员走了过来,满脸嫌弃的表情撇了老人一眼,“你到哪?”
老人赶忙把馍“叼”在嘴上,手塞进棉袄兜里,搜寻出了褶皱的五元钱交给了她,“两块钱的。”
也许是馍太干了,老人说话时嘴里的馍渣子飞了出来。
“啥啥啥两块钱的,我问你到那,哪一站叫两块钱的!”售票员呵斥道。
车上人的目光转向了这边,有的是想替老人解围,有的却用同样的眼光斜着他。
“我到声威水泥厂那一站。”老人说。
“找你三块!”售票员狠狠地瞪了一眼,甩头去了。
老人没吭声,继续吃着手里的馍。
那一刻,我鼻子一阵酸楚,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我的父辈们出门在外也会不会像刚才这样呢?
我朝老人的麻袋里看了眼,里面是一杆秤,几小袋分好的花椒,一包一次性袋子。
我同老人拉话,闲聊起心中的疑惑。老人说,我是石坡人,今天拿了二十来斤花椒,一大早就到招商市场来卖,我这是“狗椒”,好得很,虽然难务劳,也没大红袍收益好,但是味好,吃起来也香。想着快过年了,拿出来悠弯悠弯,一斤四十元,在招商卖了二斤半,就再没人过问了,然后又到十里铺村转了转,一两都没卖出去。晒花椒都不容易哩,便宜给人又舍不得,这不,日头也快下山了,剩了这十七八斤就拿回去了,明儿再去。
我问,那平时椒熟的时候都有人专门上门来收啊,湿的干的,你咋没卖呢?老人说,那时候价不美气,老婆子没舍得卖完,留了这一点,想着过年了城里人肯定要买,结果却没人要。今年一入冬老婆子就去西安儿子屋里了,城里有暖气,不受苦,人家享福去了。
那你咋不去哩?我问老人。我没那享福的命,去不得,热得受不了,整个人都是懵的,老是觉得头上戴了个帽子,手一摸,啥都没有,没办法,就是这下苦的命啊,还是咱屋的铁炉子舒坦。这阵子大冷了,老婆子不停地打电话催我,让儿子礼拜三就开车回来接我。这两天我再卖一卖,把屋里的吃货处理完再去,东西多的吃不完,前两天二儿子给了些肉,我一个人又吃不动,把一盘猪头肉都倒了,糟蹋的啊,真真是可惜。
老人又说,以前哪有这些好吃的,就我手里这托托馍,腊月二十三祭拜灶王爷时候才能吃到,平时谁还敢吃这,都是稀茬。过去那些年捋些花椒叶子拌到馍里,满村人都闻到了香味儿,后来花椒树都捋的光秃秃的。现在不知道是这花椒不香了还是人吃的太挑了,连味觉也麻木了。
娃,你看我今年多少啦?我说,估计六十七八吧。老人哈哈一笑说,六十七八就小的没气儿了,我都七十八了,人见了都说我没七十,主要还是心情好,心态也好,身体没啥毛病,村上干了一辈子庄稼活,不争不抢,没出过远门,可也啥都不缺,生活这么好,哪敢死啊?咋舍得死哩!哈!当然,你们年轻人都不爱待到村里,都想出去闯世事,社会都是你们的,我这些人该歇下了。
车到水泥厂站了,老人背起口袋下了车,咧开嘴笑着,隔着窗户不停地给我招手。我看到了他满头白发,却仍心中有花儿。车继续往前行驶着,转过弯,路对面阳坡上的石子在日头的照射下,泛着亮光。天气预报说过两天就要下大雪了,毕竟,冬至很快也就到了。正如老人说的,日子就是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谁也挡不住。
孙阳
2017年12月12 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