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斯尼先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在回家的路上。其实也算不上辛苦，皮斯尼先生是个文书检阅员，这在下层社会是个十分体面的职业。

        他不需要像邮递员一样四处奔涉，也不需要像小贩一般大声吆喝。他只需要在一个独立的房间里坐上一天，查阅各种文件中是否出现错别字，包括把他们圈出来，提醒原主人改正。

        他长时间坐在椅子上，不曾有过什么活动，导致身体自臀部以下已经僵硬得有些许麻痹了，不过一想到妻子在家中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皮斯尼先生不由得加快了有些沉重的脚步。

        “有这样的妻子真好。”皮斯尼先生想。他又想起今早妻子的吻别，不由得心里一暖。

        他经过一个拐角时，一位金发女郎迎面走来，冲他眨了眨眼，微笑着，像一朵美丽的花。她身上郁金香味的香水味窜入他的鼻腔，使他一阵心旷神怡。

        皮斯尼先生受宠若惊，一时惊慌失措。

        “他冲你抛媚眼呢？”他简直难以置信，回头想看一看那位美丽的女郎，但她已经没入拐角，消失不见了。

        皮斯尼先生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物品一般，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他的脚步却不像先前那般沉重的了，金发女郎那动人的一瞥，顿时让皮斯尼先生精神抖擞起来。

        在最初的惊慌和失落过后，他开始感到开心，一种油然而生的，畅快淋漓的自豪感占据了他的身体。

        他扭了扭脖子，甩了几下手臂，轻轻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再次闻到金发女郎那令他心旷神怡的香味。

        他一闭上眼睛，女郎冲他微笑的一幕便蓦地闪现出来，还冲他嘟嘴眨眼。皮斯尼先生露出幸福的微笑，他睁开眼，感觉整个人轻了十几磅。也不再那么期待回家了。

        “还不赖嘛！”他想着，突然用穿着镫亮皮鞋的右脚随意地踢向地上的一个空易拉罐，易拉罐划出去十几英尺，滚动的声音跟他心底的歌声一样清脆甜美。

        布倻莲大街上的行人并不多，皮斯尼先生用愉快地眼神四处打量。这似乎是他首次在一天枯燥无味的工作后打量这条每日都要经过的老街，原来这条街的景色竟然如此美丽，皮斯尼先生暗暗想。

        四周的建筑都是上个世纪的风格，三层小楼房顶层的窗户打开着，架着一根细长的竹竿，上面挂了几件衣服。皮斯尼先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件粉红色的，小小的衣服，他老脸一红，急忙转向别处。

        青色的石板铺在道路中间，两边是高出五英尺的人行道。头顶的夕阳洒下一把金沙，轻快的气息弥漫着整条大街。

        电线杆旁有一两棵歪脖子老树，几只麻雀在树丫上放声歌唱。他在树下停了一小会儿，抬头搜索以往他觉得烦躁不堪的声音的来源。

        他伸手抚了一下树干，粗糙的树皮在他感觉起来却像金发女郎的皮肤一样嫩滑，弹指可破。

        “你怎么能这样呢？哦！你个死色鬼。”皮斯尼先生想着，把手挪开了树干，但他放下前还在电线杆上滑了一把。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隐隐有了负罪感。他在心中不断咒骂自己，什么恶毒的语言都用了出来，但却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

        那是一首叫——英俊的男孩的老歌，他经常听公司一个女同事唱。

        他离开了大树的荫蔽，但麻雀的轻鸣却依旧在他身后飘扬，他觉得它们也是在唱“英俊的男孩”，这么想着，果真是了。

        他竟忍不住想停下来做那几只麻雀的听众，聆听他们专为他而唱的动人歌曲。

        “也是的。”皮斯尼先生想，“你小时候就很英俊。”

        他的思绪像脱线的风筝一样，越飘越远。他想起中学时期，班上有个叫莱儿女孩曾说过他很帅气。“哦……那也是个金发小妞。”

        他仍然对金发女郎的微笑恋恋不忘，便在脑中幻想莱儿姑娘对他妖媚一笑的场景。皮斯尼先突然笑了，不自觉地窃喜。

        “原来中学时就有女孩说你很英俊了。”他想，“你当时应该去追求那个女孩的。”皮斯尼先生闪过这个念头后，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懊悔。

        他充满烦恼和悔意地叹了一口气。“你个蠢货，你真该去追求那个女孩的。”他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实际上是为自己曾经的无所作为感到懊恼。

        他突然想刮自己一记大耳光。“哦，你真是个十足的蠢货，你难道听不出那是一个明显的暗示吗？哦，该死！上帝怎么会允许你拥有如此愚蠢的大脑。”

        “你让那个女孩有多难受你知道吗？哦……上帝，万能的主啊！她喜欢你呢，可你却毫不知情。天呐，就凭这点，你死后上帝也不会允许你进天堂，撒旦会把你拖进十八层地狱，接受无尽的审判——因为你辜负了那个叫莱儿的姑娘。”

        皮斯尼先生几乎要因为自责而祈祷了。“她可能因为你的不解风情而哭了好几个晚上。蠢货，白痴，猪头！上帝啊！你真的太可恶了。”

        不过，他很快便找到了自慰的理由了。

        他才离开大树几十英尺，身后还清晰地听得见麻雀的欢鸣，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皮斯尼先生好奇地偏过头，平时他才不会理会这些声音，以往的每一天，他都是拉耸着脑袋，快速地走完这条街。但今天注定与众不同，人们终于留意到他的魅力了，皮斯尼先生确切地认识到。

        他的头刚偏了一半，一个美丽的红发女郎便映入他的眼帘。她显得行色匆匆，但却在此时抬头，似乎被皮斯尼先生的魅力吸引住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碰，互相交缠，一股不知名，但却异常好闻的香水味钻进他的鼻孔。

        皮斯尼先生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起来。红发女郎的脚步稍稍放缓了一些，皮斯尼先生觉得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某种渴望。

        他的皮肤开始发烫，连他自己也闻得到自己脸颊所散发出的燥热气息。红发女郎走到他前面去了，但突然间，她再次回头，冲皮斯尼先生微微一笑，迷人的香水味再次扑鼻而来。

        皮斯尼先生还没弄清楚她是否向自己抛媚眼了，红发女郎已回过头，小跑远去，只留下一个供皮斯尼先生肆意遐想的妙曼身影。

        皮斯尼先生大口大口地吸气，用力地吸气，想让空气中的所有香味都钻进自己的鼻腔。他陶醉着，并且认为这种陶醉只属于他一个人。

        “看来你魅力不减当年呐。”他终于从深深的懊悔中挣脱出来，如此安慰自己。

        “你应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的。”可是他又陷入了新的懊悔中。他吞咽一口唾沫，缓解了喉咙的干燥。“她如此行色匆匆，或许你可以帮上忙，然后借此增进双方的感情。她对你有好感呢！”

        他的头抬得更高了，长年累月弯着查阅文件的腰背也像打了一剂猛药那样兀地挺直了许多。皮斯尼先生不再拉耸着脑袋，他用力挺了挺胸脯，西装在夕阳下呈现暗黑色，略带一丝金黄。

        他现在一身轻松，身体里的浊气和疲劳早已在两道微笑下一扫而空。他感觉自己轻了几十磅，几乎要飘到空气中去了。他又闭上眼，回想着红发女郎的笑容，和那惹火得几近妖娆的身躯。

        “她比先前那金发妞漂亮多了。”皮斯尼先生想，突然得意地一笑。

        “也许你应该找个情妇了。”他被自己这个突然闪现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但下一瞬间他便说服了自己，让那个念头变得理所当然起来，而这样做，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是的，你该找个情妇了。”他确定到。“也许可以是那两个女郎，或许你下次还  会遇到她们，你应该趁机管她们拿联系方式，她们一定会很乐意的。”

        “你充满了魅力，大街上的年轻小姐们都对你着迷。你不能再浪费自己的魅力了。你的那些朋友，他们一早就在外面偷腥了。你也早该如此。”

        但他自我安慰到，“不过现在醒悟过来也不迟，你已经赚了许多钱，足够你包养一位年轻美貌，身材火辣的小姐。何必再浪费钱去养那个老妖婆。”

        想起自己的妻子，皮斯尼先生突然生出一阵深深的厌恶，仿佛它早已在心底积蕴，此时终于爆发了一般。

        “哦！该死的！真不知道英俊的你这些年来是如何忍受那个臭婆娘的。她又老又丑，乳房下垂，阴道松弛……”

        他转念一想，“现在离开她还来得及，趁你的魅力还没有消减完，找个小妞或许能借此少花点钱。再等几年，再老一点，就没有这个优惠了。”

        皮斯尼先生第一次觉得这条日日行走的布倻莲大街是如此的短暂。他想它再长一点，好让他再多遇到几个漂亮的小姐，让他们冲自己多笑几次，他也能再多闻几道舒服的香水味，说不定还能趁机拿到几个联系方式。

        可是，以往盼望早点抵达的大门还是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现在，他只觉得那门后是一道巨大的深渊，残酷无情地吞噬着他的美好年华，他这些年的时光都浪费在那个狗窝里了。

        这样想着，他已经走到了门前。他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妻子在他脸上的吻别。他感到十分恶心，想到那布满皱纹的丑脸在自己面前放大，恶心的嘴唇印上自己的脸颊，他几乎要干呕起来。

        他把公文包夹在腋下，一边极不情愿地将钥匙插进孔洞中，一边抬手在今早妻子吻别的脸颊上用力地擦拭，几乎要把脸皮给搓破了，他仍然说不出的恶心，反胃。

        他推门而入。皮斯尼夫人听到了声响，在屋内喊道，“亲爱的，你回来啦？”

        皮斯尼先生几乎想要塞住双耳，那道声音刺耳难听，犹如狗吠一般。

        他关上门，将公文包挂到过道旁的铁钩上，他突然瞥到自己的手指肚上有一些红色的颜料。

        “什么鬼东西？”他感到疑惑，将手移到面前来，那道颜色和其散发的气味似乎有点熟悉，但皮斯尼先生一时却想不起来了。他转身，朝门后的镜子望去。

        他突然呆住了。

        他举起手，看了看，又朝镜子里看了看，如此来回了几次，他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东西。

        在他的脸颊上，他刚才用力擦拭的地方——今早皮斯尼夫人吻别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丑陋的红颜料痕迹。尽管已经被自己擦得模糊不清，皮斯尼先生还是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是皮斯尼夫人的唇印。

        他的目光下移，镜子的底座上躺着一只廉价的口红。

        这时，皮斯尼夫人亲切的呼喊再次传来。

---

（文中出现的两个人名和街名都有讽刺意味的谐音，欢迎大家评论猜测，猜中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