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女士的靴子传来噗噗的声音,她低头抱怨该死的雪下得那么深,不由得又裹紧貂皮大衣,往常喜欢露给别人看的金戒指,也随僵硬的手蜷缩在衣袋里。
天上还在飘着细小的雪粒,四周都笼罩在素白之下,寒风呼啸着抽打打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像是在进行凌迟。不过这天气勉强还是能出行的。
学校终于出现在了眼前,钱女士不由得加快脚步,靴子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丈夫今天公司加班,接儿子阿虎的事就落在了她头上,这么冷的天她实在不想出门。
窝在被窝里玩手机,等老公下班回来做好饭,再起床吃个饭,又躺回去才是她的生活,但儿子总不能搁在学校不管吧,才上一年级的家伙,所以她就来了。可在学校门口等了半天,也见不到儿子阿虎出来,钱女士便去到班里。
原来儿子阿虎和别人打架被留堂了,钱女士急忙冲到阿虎身边,抓起他的手仔细察看,又捧起他的脸左右观察,手指在头发中拨弄,寻找极可能存在的隐秘伤痕。
“阿虎妈妈,是阿虎将人打了一顿,可不是他挨打。”老师提醒道。
听到这话,钱女士就松了一口气,牵起儿子的手,“多大点事嘛,小孩子家打打闹闹再正常不过了。”然后不顾老师的阻拦,强行将儿子拖走。
天气那么冷,她还想早点回去呢,哪里有空听老师在这里唠叨上半天,只要知道挨揍的不是自己儿子就够了。
“儿子今天怎么回事?”走出校门她才问起。
“是四眼仔,我要上厕所,他挡着我,我就把他打了。”阿虎抬起头望着妈妈,红彤彤的脸上满是不屑,“对了妈妈,我想买新玩具。”在他看来打架的事不及玩具重要。
“买那些垃圾玩意儿干什么?妈妈带你去市场买菜,煲点汤给你补补,长得再壮一些,下回那小子再惹你,还揍他。”
见妈妈不同意买新玩具,阿虎嘟起嘴一言不发。
往常都是丈夫下班接孩子,顺带去市场买菜,今天既然加班了,那买菜的事自然也得她去。好在市场离家不远,而且正好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不然她情愿回去下个面吃。
市场在一条臭水沟后面,是个搭建的十分简陋的大棚,棚顶破损一个大洞,却只是用透明塑料薄膜随意修补了一下,雪粒依旧从中飘落下来。
钱女士走到市场入口,忽然神情一愣,往前急踏了一步,随即四下环顾了一圈,微微挪开脚底,迅速从底下捡起一张东西,塞进口袋。
“十块钱!”她在心底欢呼了一下,被雪掩盖得只露出一角,上面还有许多泥迹,如果不是她一直低头躲避泥淌还真发现不了,她捂紧口袋,朝市场里走去。
市场最里面的摊位上是个小女孩,她身后便是市场的边界,寒风毫无阻碍地轰击在她的后背,这种滴水成冰的气候,她只穿了一件又薄又宽的棉布外套?上面脏得像在地上滚过一样,穿在小女孩单薄的躯干上毫无保暖作用。她的衣服和头发虽然脏乱,但是她面前的蔬菜却码得整整齐齐,而且看起来十分新鲜。
她的嘴唇干裂,上面像割痕般布满了交错的血丝,露在袖口外的小手上长满冻疮,已经肿胀得发紫,像戴了一双充血的人皮手套。她冷得连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直没有顾客,她便只能坐着不动,尽量减少热量的损耗。
就在这时,她的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两道身影,她欣喜地从凳子上弹起,“您好,您要买点什么?”
钱女士见到小女孩的一身邋遢打扮,不由得皱起眉头,但又看见摊位上的蔬菜还算新鲜,转念想自己是买菜又不是买人,也就不再理会那么多。
“玉米怎么卖?”
“胡萝卜呢?”
“你这青菜看起来有点老了,这土豆也不够个头。”
小女孩一一回答各种价格,同时又小心谨慎地应对钱女士的各种挑刺。
最后她接过钱女士的菜挨个称量。“玉米四块七,胡萝卜六块二,芋头七块三,青菜三块,小葱一把五毛,一共是二十一块七毛。”
“什么七毛八毛的,现在谁还要毛票呀?那个胡萝卜我换一根大一点的凑够二十二块得了。”说完也不管小女孩有没有同意,就将自己挑选的最小那根胡萝卜拿出来,从摊位上挑了一根最大的放回袋子里。
小女孩一时间不知所措,钱女士换的胡萝卜几乎有先前的两倍那么大,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三毛钱的差额,她吞吞吐吐的,钱女士可等不及了。
“快点结账,都在你这里买那么多东西了,挑个大点的,怎么了?”说着抖了抖手上的三十块钱,其中那张十块布满褶皱,一个角上还满是泥渍。
好吧,小女孩自认倒霉,少赚一点就少赚一点,终究还是卖出去了一些,她接过钱,在简陋的钱袋中一阵翻找,窄小的钱袋勒得她长满冻疮的手生疼,她咬着牙,将手从中抽出来。
“找您八块钱。”
钱女士一手提菜,另一只手接过钱,抽回带金戒指的手时顺手在摊位上拿了一个大蒜,“家里大蒜好像没了,煲汤少不了这东西,就拿一个。”
“不行,大蒜很贵的,您要的话还是给您称吧。”小女孩焦急地探出半个身体,似乎想要阻止,但对方已经把手收回去了。
“你这人会不会做生意啊?一个大蒜还斤斤计较!”还没等小女孩说下一句话,她就叫上儿子转身走了。
小女孩无奈地坐回凳子上。
走到市场口入口的时候,钱女士这才想起要把大蒜放进袋子里。可她的手中还捏着找零的钱。这一放大蒜是进了口袋里,但是钱却掉了一地。
她急忙蹲下,将钱全部捡起,同时顺手点了一下,一张五块,两张一块,一共七块。咦?七块?不是找我八块吗?
她再次打量地面,四周虽然全是脚印和泥渍,但是刚刚掉下去的钱绝不会被雪覆盖,也就是说小女孩才找了她七块钱。
她顿时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地就往回走,走出几步回头才发现儿子站在原地,这才想起没和儿子说发生了什么。
但这些和他解释也没有用,她叫阿虎快跟上,几步窜到小女孩的摊位前也不管靴子被泥淌溅脏。
小女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好你个小坏蛋,我看你一个人坐在那里,没人光顾,这才好心来买你的菜,没想到你是这种心术不正的东西。”
“看你年纪轻轻什么不学好,学人家少找钱钱。”女士的声音并不小,或者说她是故意高声吸引周围的人,旁边许多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了上来。
钱女士像得到鼓舞般骂得更加起劲,同时向周围的人群解释小女孩的所作所为。
“我平时就觉得她不对劲,长得贼眉鼠眼的。”旁边一个摊位的老板娘说道。
“小小年纪不学好,家里怎么教的?”另一个围观的人义愤填膺地说。
阿虎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合着妈妈的心意,他狠狠地踢了菜摊子一脚,上面的西红柿滚落一地,钱女士赞赏地看了儿子一眼,“你必须给个说法。”她朝小女孩吼道。
可怜的小女孩不知所措地攥着衣角,人群投来的目光比十二月的寒风还要锋利。她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在钱女士的一声大吼后,人群静了下来,似乎都在等着小女孩的说法。
“我没有,我找了八块给你。”她红着眼说。
“哟呵!还不认账。”人群中又是一阵指责,小女孩弯腰将地上的西红柿一个个捡起来,包括被阿虎故意踢坏的那些。小女孩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在身形壮硕的阿虎面前,连只小猫都算不上。
“你必须退我钱,菜我还要拿走!”钱女士见小女孩不声不吭,便忍不住了。
对,就应该这样,让她以后长点记性,人群附和着。
他们的声讨声越来越难听,小女孩伤心地环顾一周,竟找不到一丝怜悯的目光,她心一横,从钱袋中抓出二十二块钱,扔给钱女士。
钱女士用戴着金戒指的手将钱一张张捻起,这次他数得很细心,一共二十二块一分不少。
“这次先放过你,给你个教训,好好长点记性,以后诚实一点。”钱女士说完后趾高气扬地离开,转身前还狠狠地了剐小女孩一眼,没戏看的人群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小女孩望着钱女士的背影,眼泪最终还是落了下来,在人群面前她强装坚强,人群散了她的苦楚便压抑不住爆发出来。
妈妈交不起医药费已经回家中躺着了,摊位只能由自己来守,爸爸在工地上干活,前不久弄伤了手。向工头讨赔偿没得到回复,也只能咬牙带伤干活。
妈妈还等着下一笔钱交医药费。可这些苦楚她又能向谁去诉说呢?在她看来,这世界给她的温度,还不及这大雪。
她捧起刚才那小孩子踢倒在地上的西红柿,走到摊位后面,那里有一个胶桶,她将西红柿轻轻地放进去,心一沉将手也一起伸进去。
寒冬的水无异于刺骨的寒冰,本就红肿的双手传来彻骨的灼烧感。一滴滚烫的眼泪掉进桶中,倾刻间冒出一股白烟。
钱女士回到家中,丈夫也刚刚抵达,她欣喜地晃动手中的袋子,冲丈夫咧嘴笑道,“你看,这么多菜!”
“嘿!瞧你那开心样,捡到钱啦?”丈夫撇撇嘴,用手松了下领带。
“你还别说,还真捡到钱了,不过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你看这一大袋东西可是一分钱没花。”钱女士将今天发生的事复述一遍,颇为自己的聪明感到自豪。
丈夫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可别贪这些小便宜,不过你说那市场尽头,还有小女孩,我倒是想了起来,她卖的菜每斤都要比其他摊位便宜几毛钱。”
一家人吃完饭便各做各的事,钱女士回床上玩手机,丈夫去厨房刷碗,儿子阿虎则跑出门,来到楼下的小卖部,
“给我来一盒游戏王的卡牌。”
然后掏出一张沾满脚印的一元钱递给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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