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原谅我依然决定远行

当所有等待都变成曾经

我会说好多精彩的故事给你听

……

啊往日绚烂的梦已不再

——李宗盛 《远行》

我想我永远忘不了从T3航站楼离开的那个夜晚，我回过头，看到家人站在远方，而我的脚步慢慢让他们消失不见了。

那一天也是极其平凡的一天，天刚刚下过雨，所以半夜里潮湿的空气四处弥漫。首都机场人声鼎沸，我看到人们最终都走进了一扇小小的门。

我原以为一切不会是这样子的。

关于离别我想过很多不同的场景，我想过我也许会哭泣，我想过我也许会兴奋地手心满是汗水。我想过要高声和我爱的人道别，我想过我要拥抱每一个人。我还想过，我一定会对此记忆深刻，难以忘怀。

可是我想错了。

没有来得及道一声珍重，没有来得及给一个拥抱，也没有贪恋再回过头，看一眼那些渐渐变小的人儿。

我只是轻轻地，站在关口处，说了一句：我走了。也许还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然后我就离开了，在他们即将消失在视线尽头时，我还是回了头，挥了挥手。

我看到许多人提着行李向我走来，我就像是流水里的一块青色的顽石，水流在我身边轻轻流淌，阻挡了我回去的路。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渺小得连一次挥手的离别都让人看不清，渺小得连一声再见都淹没在无数人声里。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一个问题：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又要走向何方？

在中学的时候，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内心躁动不安，却无处诉说。有人说，人痛苦的根源是人在现实中的无能。在那个时候，我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我成绩不好，学习总是比别人慢，又不够坚定，能勤能补拙。我个子不高，我身体也不强壮，站在篮球场上我只会是别人回忆里模糊的陪衬。我更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我不喜欢和陌生人费口舌，我只有几个朋友，只有他们知道我的各种缺点。

像我这样的人，在许多年后的同学会上，一定会被人遗忘吧？

但是那时的我心中就像有一股气四处冲撞，因为我心中还有一个影子。

那个我想成为的人的影子。

我想变得更坚毅，不会轻易放弃。我想变得更善表达，不会那么难交到朋友。更重要的是，我想有一颗强大的内心。

后来我上了大学，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想改变我自己。因为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去做一个“我自己不喜欢的人”。

在大学里，我努力让人们关注我，我到处参加各种活动。有时累得晚上整晚整晚难以入眠。

我认识了许多人，其中一些成为了我极好的朋友。

我还记得在我第一次赢得全校辩论赛冠军的时候，我看到光亮的舞台下面，黑暗中无数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光荣。我看看我身边的队友，我看到他们脸上同样是复杂的表情。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三点钟的时候，我收到他们的短信，他们说，他们难以入睡。

而那个时候，我正躺在床上，眼泪默默地流淌。

我以为这些教我改变了。

可是后来我还是觉得，我没有改变，我还是那个遇到生人会独自怯懦，遇到责任会选择逃避的人。我还是渴望改变，我渴望成为我心中的那个人。我还是痛苦和沉默，只是我开始因为表面的光鲜而得意忘形。

直到我工作后，我才开始知道人生道途上的艰难，和理想与现实之间巨大的隔阂。我才开始举起重锤，敲碎所有的自己。

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搞砸了。我去了一个小县城，我心中第一次失落得失去了力气。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阴沉的云和雨。

那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在年少时不应该轻易去说什么苦难和忧郁，因为他的父母、家庭和朋友为他分担了太多太多，以至于他的少年实在是过得太顺利了。顺利得他竟然会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问题痛苦不堪。

生活实在是一位好的老师，你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跟得上它的脚步。

我在只有四壁的出租房生活过，我用报纸糊住漏风雨的窗，我用别人不要的纸箱扣掉钉子垫在只有棕榈的床上入睡。

我学会了独自修理电路和水管，因为我曾经在夜里被墙角流出的火花惊醒，也被突然爆开的老旧水管吓得手足无措。

我没有朋友，我明白什么都得靠自己。

我开始一个人生活，我开始知道什么叫“讨生活”。

有一次，我楼下的野猫在楼道里生了一窝崽，我抱了一个纸盒给它们。每天早晨去上班前，下班回家前，我都会带点吃的去看看它们。

可是不到一个星期，它们都死了。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不小心被车压死的。

在生活里，哪有那么的自己，在生活里哪有那么多所谓的尊严和骄傲。

在生活里，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尊严。

只有想活下去的人，才会明白生活的可爱和可贵，才会真真热爱生活。

过去的我实在是过得太好了。好得让我忘记了，如果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那就尽管去做就好了。

反正我的生活也只有我来过。就算错了，也不会有人记得，只不过是凭添几缕浮萍消散而去罢了。

后来的后来，我做了许多我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我遇到了许多不一样的人。

再后来，我辞掉了工作，在一个刚下过雨的夏夜，走到了首都T3航站楼，挥别故乡，来到了地球的另一端。

我记得安部让二先生在《Rainbow》的结尾处，用了一整页纸只写了几个字来作为这部长篇作品的结尾。

“因为，我们是自由的。”

也许我变了，也许我也未曾改变。也许我在少年时代结束后开始追寻曾经的一个个梦了，也许我在离家一万二千多公里的异乡还无时无刻不怀念着故乡和爱我的人们。也许我学会不再自己凭添烦恼，也许我依旧会经常忧伤而感怀。

但是我都不在乎了，我都不在意了。

因为，只要我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