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尤其喜爱和物打交道的人,但要缺少一些商业气质。美物、俗物、奢物,这样的才华需要有匠人精神的沉淀与坚忍,物的背后是一种能量转换。
大概和我也喜欢物有关。我喜珠宝首饰,收藏老绣,各种器皿。喜爱手工艺的孤品。走到不同的城市最爱的就是逛各种小店去淘物,有些古老而特别的店里,主人本身就很有故事。
旧的东西会有一种属于主人独有的味道和气场。万物有灵,聊斋志异中有些精怪都是物品的变幻,因为与主人朝夕相处而知感动情,日久天长有了执念幻化成有情。
淘来的狮子滚绣球的主人杯,秀美古趣,但仍觉不属于自己,于是请女友海堂在杯边手工包银雕刻,变成了孤品,据说这样的手工艺她大概做了两天,还刮破了手指。当时杯子取回来以后,顺手寄存在一个朋友那里。回来以后去取,发现杯子被他拿去自家佛堂供了菩萨圣水。很是郁闷,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心,都不好再伸手从菩萨面前拿走。此物终究无缘。
真的很喜欢海堂是我朋友范围里的奇女子。认识她还是爱人介绍的。她在一桩闹市区的写字楼里有一间非常隐蔽的茶室兼工作室,里面挂着很多自家工厂里的茶服棉服。她学珠宝设计出身,自己做中式首饰,性价比非常高的那种良心货。她自学古琴、金缮、香道、编织、国画,拜师书法大家学字。
她从不主动推销产品,衣服挂在那里也不刻意卖,珠宝首饰扔在柜子里随便看,有标签。所有的爱好都不能称之为商业行为。她只在工作室里生活,没有另租住处。在茶室后面有一个单人睡塌,上面堆满了杂物。但夜里她只睡一条长凳,对的,就是那种实木长条凳,不能翻身不能伸展身体,因为远远尺寸不够。从相识至今多年,她基本夜里三点左右才睡,夜半时分安静,无人打扰,她写心经、画画,画猫仔憨态可掬,画观音大士慈悲精美。
这样的生活自然缺乏收入。像她为我们做的这样的手工,亦是分文不取,只是朋友情意。偶尔有时生活捉襟见肘,她会去打工,最多一次同时打了五份工。做金融行业和一些相对自由的工作,在度过一个阶段的难关以后,她再回归这样的生活。
她为其他朋友修补的镯子有些私人物品人总是难以割舍,但需要匹配修修补补的能力。人们对于真正喜爱的东西总是格外珍惜,即便不小心破碎了,有瑕疵了,也会想尽办法修补或者收藏起来。修缮拥有造物的微妙,会将更新的能量注入,变成另一种美好。
父母那一辈人,多是自力更生,不吝啬于身体力行的做事。不像我们这一代,过度放大所谓大脑的开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缺少基本生活的手工技能。
爱人倒是喜欢做木工。认识他时,他有上千种木工的工具。原来天目山上民宿的大露台都是他自己做的,还有个木工工作室,教小孩子和老外做木工小物。他给我手工做过小马、木梳、勺子、发钗和放在车子上的电话牌牌.....
物品的陪伴比人长久家里的博古架是爱人和公公一起安装的,据说当时手还受伤过。做木工难免会受伤磕碰,需要不怕流血流汗,这是现代精致小鲜肉们根本不会去触碰的喜好。2020年初,公公肺癌去世,爱人元气大伤。因此前民宿一直是副业,公公常在山上坚守而我对经营无感,因此我们把民宿停掉运营。如今看来,倒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那时候没人知道一场疫情可以冲击这么久。爱人在家中常备木工修复的东西,把修修补补当成一种生活乐趣。他还喜欢自己修车,改装车子,这些事情都会让他浑身脏兮兮,老男孩天性释放做这些事时毫不理人,埋头苦干乐此不疲,做好以后颇有成就感。
最初我很难理解。是的,这种不理解,就像男人也不能理解女人的许多爱好是一样的。他们不能理解,女人把过多时间浪费在容颜永驻上,不能理解为什么女人中年也是少女心总是要一些仪式感和浪漫...尽管彼此都不理解对方这些奇怪的喜好和天性,但并不影响相互吸引和欣赏对方的小矫情和小坚持。
自告奋勇找活干与物相处、对话,是非常自我的时光。但不可否认,如过度爱物,会丧失掉一些与人相处或相爱的能力。爱物之人长情,内心温情且拥有耐心。这样的人,心门轻易不打开,因为自我世界并不空虚,也拥有独处的能力。
遵循能量守恒定律,对世间万物多情的人,反面亦有着一种无情。会很难投入精力与耐心去研究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去讨好一个人、琢磨一个人。与物相处简单、直接,只需要付诸耐心和时间,物便会在手下有着默契模样。但人最善变,遇事反复,相处往往不得其巧。
我在与爱人相处的生活里,耗费颇久的时间才找到和他和平相处的方法。最开始,当你发现另一个人也有着有趣的灵魂,形象、气质、味道、品质都和你产生化学反应,碰撞出火花,相爱是很顺其自然的事。
但是相处则是一回事了。从爱物的风格上就能看出来彼此性格的区别和大不同。比如,他喜欢质朴粗糙的风格,我喜欢华美富贵的。他喜欢大口吃肉,而我是素食主义。他喜欢风风火火,我喜欢娴静浪漫。他是行动派,我是沉思派。他待人接物有赤子之心和孩童的天真,而我则相对冷淡随缘且喜洞察人心。他是交际里的参与者,而我常常是观察者。他总是很容易轻易与人产生链接,让人接纳和喜欢;而我恰恰相反,在人群中第一次不会如此活络。他对朋友之间的包容度更大,而我的边界感很强。他身边的女性朋友都很喜欢他,而我基本很少与异性交往。这大概与彼此的家庭氛围和成长经历有关。总之,一些隐形和显性的因素中,使得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光中常常上一秒相爱,下一秒相杀。
我在修补一件老绣牛仔衣最初这种矛盾体现在,彼此向对方的喜好和爱物进行抨击。
他说我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我说他的风格永远带着乡土气息。他说我是矫情作女,我说他是村里二狗。他把我送他的孤品蓝染心经围巾能在高速路上解手的时候被风吹走,我把他送我的井井标签机和拍立得扔在角落里吃灰。我对他闲暇时的木工、修车工和花匠行为表现出嫌弃和鄙视,他对我满屋子的华服和珠宝永远目不斜视嗤之以鼻。他说我的房子里水电和木工做的不好,我说他的房子里墙涂的又蓝又绿,简直绿到了家......
再后来,我妥协陪他去吃路边摊,但是我不下车。他妥协陪我去吃米其林,并且愿意为我去找各种打卡地。我陪他出差,而他在出差路上制定周边出游计划给我拍各种照片。我四方求医,他便挤出时间排期,无论多远都会开车送我...
再后来,他不再去徒步沙漠和攀登雪山、摩托骑行,我也不再整日画画抄经不食人间烟火气。但我们仍然会争吵,因为许多琐事意见上的不同。只不过彼此都开始学会接纳和改变。接纳另一半的不同、接纳另一种看待世界的视角、接纳对新事物不一样的尝试或放弃。
我们不知不觉在影响对方。他开始在人际关系上变得严谨有框架,而我则比从前放松自如。他减少肉食的比例开始学习素食,而我除海鲜以外也偶尔与他一起吃肉。他开始自学中医和抄经,而我愿意与他一起去菜场和山姆采购。他在家中开始改变习惯轻手轻足,而我开始说话变得大声姿态随意。
我们都没有想过放弃对方。物品久了才有时光包浆后的温润,就像他最爱盘的黄花梨寿星手把件,和我的紫翡雕花手玩,一温一凉。我们都知道需要耐心来盘它们。人亦一样。没有天生一对,就像美物初诞,它并不知道最后与谁有缘,或者也几经辗转才落入真正喜爱它的人手中。
爱一个人也是如此,要减掉自己两分锐气和火气、修掉两分自在和自由、去掉一分习惯与个性。在这样各自一半,才可以组成一个圆。这需要运气,也需要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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