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里,平原上突然响起一声怪异的狗叫,像铁锥一样敲碎了午夜脆弱的宁静。紧跟着就是几声枪响,仿佛荡起的波纹一样在河谷平原扩散开来。
瘦猴子耳朵最尖,他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声喊道:“兄弟们,快起来!岗哨那边有动静啦!快起来,快起来!”
整个营寨一下子炸开了锅,人们像一根根弹簧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他们拿起武器,找好掩体,睡眼惺忪地望着岗哨那边的方向。拓跋爷的一阵怒吼仿佛棍棒一样将他们完全打醒了。
“他妈的!那个狗日的向导去哪儿啦?他不是说这条路是安全的吗!?……什么?到处都没有见到他的人影!?他妈的,肯定是偷偷溜掉啦!原来这是个该死的探子,我们都被这个杂种给骗啦……真是该死!!”
拓跋爷气得直用枪托砸马车,仿佛要将那个向导从马车里砸出来似的。他发了一通脾气,渐渐冷静下来,然后指挥兄弟们迅速建立防线,准备进行战斗。
岗哨那边早已没了声响,也没有人发出信号弹。人们脑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岗哨已经给人端掉啦,敌人的动作这么迅速,看来是野狗帮没错啦。
一想到自己要跟那些打得正规军灰头土脸的狠角色交手,人们心中不禁罩上一层阴霾,同那夜色中的河谷平原一样,灰蒙蒙的一片。
兄弟们屏气静神地躲在防线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营寨外面的草地,神经绷得跟拉紧的绳索一样,只要手指轻轻一弹就会立即断开。
白天看起来干枯萎靡的野草在惨白的月光下变得狰狞起来,像一把把利剑在平原上晃来晃去,发出低哑沉闷的响声,隐藏其间的是瘟疫一般的毁灭与死亡。
人们紧握枪把的手都已经出了汗,也没发现敌人的身影。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死寂压迫着所有人的心,令他们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
草原上突然泛起阵阵白雾,像魔鬼的斗篷一样朝着营寨围了过来。
“注意啦,那些家伙在放烟雾弹。”拓跋爷压低嗓门儿,用尽可能大的声音提醒道。
他的话音刚落,离营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就传来一声怪异的狗叫,紧接着就是第二声,第三声……。没过多久,烟雾中到处都响着仿佛是从野狗的嘴里发出的桀桀怪笑,声音阴阳怪气,刺耳可怖。营寨里的马匹被吓得直叫唤,显得躁动不安。
拓拔爷嘴里叼着半截香烟,扛着自己那把老长的双管来复枪,大步流星地走到防线最前面。他猛的用手将枪往身前一甩,迅速拉动枪栓,“砰!砰!砰!”,朝着烟幕连放三枪。
三声枪响揭开了这场野外遭遇战的序幕。很快,午夜中的河谷平原就在噼里啪啦的枪声中闹腾起来,连几十里外的人都能听见。接着响起的就是马匹惊恐的嘶鸣声,伤者痛苦的哀嚎声,还有野狗帮的人发出的怪笑声,护粮队的人发出的怒骂声,以及双方远距离对射的枪声和近距离交锋的刀声。
白色的烟雾如暴风一样在草原上疯狂翻滚,越滚越多,越滚越远,最后将整个河谷平原装进自己的口袋。里面像装了许多被炒得开了缝的豆子似的,噼噼啪啪响个不停。
接下来的景象,在拓跋爷死后经历的梦境中变得模糊而混乱起来。他梦见自己一会儿站在高高的天空,看见人们像蚂蚁一样在地面相互撕咬;一会儿又站在营寨外面,看见人们像野兽一样在里面相互扑腾。他看见自己人不断倒下,也看见敌人不断倒下。他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但都长着人类的模样,却比野兽还要疯狂。
拓拔爷记得自己先后用枪撂倒了五个人,其中有个家伙是在迅速奔跑的途中被他干掉的。就在他要干掉第六个人的时候,危险降临了。一个敌 人突然从烟雾里冲出来,手上拎着一把稀奇古怪的黑色三棱锥,上面缠着由刺眼的电流组成的藤蔓,嗞啦嗞啦直响。拓拔爷立即举枪对准那个家伙,准备扣动扳机。没想到那家伙的动作奇怪无比,迅速往旁边一闪,打了个漂亮的转身,一步就跨到拓跋爷旁边,然后一抬手,用胳膊肘将枪管顶到一边,再往下一蹲,一个回旋步绕到拓拔爷身后。
“糟了!”拓拔爷在心里大喊一声,他准备跳到一边,但却晚了一步。那家伙的三棱锥已经捅穿他的腹腔,从肚皮表面冒了出来。一阵电流像一排排刀片似的在他身上滚来滚去,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切得粉身碎骨。拓跋爷痛得大吼一声,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脑袋里面嗡的一声,就像电影落幕的时候那样,陷入漆黑之中。
第二幕记忆片段到此结束了。等到第三幕记忆片段开始的时候,拓跋爷看见瘦猴子和胖大厨一人拉着自己的一只手,正沿着河岸拼命往前拖。
“其他人呢,在哪里?营寨已经失陷了吗?”拓跋爷喘着粗气,哆哆嗦嗦地问道。他觉得自己冷得厉害,也疼得要命,整个人抖个不停。
“不要说话,拓跋爷,再说话你就真的要翘辫子啦。营寨已经丢啦,粮食也丢啦,全都完啦!我们退出来的时候想要一把火烧掉粮食,免得被野狗帮抢走,但是没燃起来——连老天爷都不站在我们这一边啦。”
胖大厨一边用手擦额头上的血,一边沮丧地说道。
后面的草地里传来几声狗叫,接着就是几声枪响——野狗帮的人追上来了。
“你们快逃,不要管我!快逃!快逃!”拓跋爷急得拼命喊叫。
“往这边走!”瘦猴子喊了一声。他和胖大厨转了个向,拖着拓跋爷往草地里钻。
两个人没跑几步,一梭子弹带着尖啸从背后飞来。瘦猴子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整个人跳将起来,然后张开双臂朝着地面扑去。胖大厨骂了一声,连忙弯下腰,但像是被谁狠狠推了一把,整个身子歪在地上,就像一头被放倒的牛,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动静。拓跋爷仔细一瞧,胖大厨的脑袋被打了个窟窿出来,整张脸都没了,只留下一团血肉模糊的残渣。
拓跋爷躺在地上,脸色一片铁青。他紧紧咬着牙,闭上眼睛,再看了胖大厨一眼,没有错,他的脸的确是被打烂了,拓跋爷心中希望自己只是看错了的愿望没有实现。他再次闭上眼睛,再睁开……,直到他的眼睛闭得快要挤出血来,眼前的景象也没有改变。他满怀绝望,将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用牙齿拼命咬着,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突然笑了起来。
有五六个人从草丛中闪了出来,围着拓跋爷站成一圈,端着冷冰冰的、黑乎乎的枪对着他。
其中有个人说道:“不要折磨他,干脆利索地送他上路吧。这人是条汉子,也不算太坏,只可惜生错了年头,也没跟对主子。”
是那个向导的声音!
拓跋爷突然憋足一股劲儿,用手撑着地面坐了起来。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那些人的脸,最后找到了那个向导——他就站在那个手拿三棱锥的家伙旁边。
拓跋爷跟发了狂似的,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于是他又匍匐着拼命往那边爬,肠子从他腹部的伤口漏了出来,拖在大腿后面。
有两个人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将他架了起来,死死摁住他,使他动弹不得。
“叛徒!强盗!去你妈的!我要将你们统统打死!统统打死——!”拓跋爷像一头狂怒的野兽一样拼命吼叫,震得整个河谷平原都微微抖颤起来。
那个手拿三棱锥的家伙似乎是这些人的头头儿,看起来有三十多岁,瘦削的面孔按着野狗脸上的纹路涂得乱七八糟的。他留着乱蓬蓬的短发,额头上稀稀拉拉飘着几根毛,看起来就像一颗洋葱头。他的左手受过严重的伤,胳膊肘以下镶着一条机械臂,在月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那家伙用阴鸷的目光盯着拓跋爷,嘴角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好啊,桑格家的走狗。我们这场野外即兴表演,是否让你感到满意?”
“操你大爷!有种你过来!我俩再比划一场!”拓跋爷大声骂道。他用力过猛,扯到腹部的伤口,痛得他直皱眉头,面色发白。
那家伙笑眯眯地走过来,一把扯下拓跋爷胸前的徽章,用冷笑的口吻说道:“月神不会保佑桑格家的狗。”
他将徽章扔到旁边的草地,朝上面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盯着拓跋爷看了几眼,笑了两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回去告诉桑格老贼,就说有人回来看望他,让他拎着自己的人头在家里边儿好好等着。……哦,你受了重伤,要走回去也很困难。不如顺着河流回去吧,怎么样?这样会快很多。当年桑格老贼在黛眉河边不就是这么对黑衫军的人讲的吗?”
那家伙这么一说,架着拓跋爷的两个人便将他拖到河边。一个用手在他背后一推,一个伸脚在他下面一绊,拓跋爷整个人就飞了出去,直挺挺地扑到河面。
他在河里扑腾了几下,就开始下沉。当河水漫过头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整个人竟然在水中站了起来,一阵耀眼的光芒从河面一直照到河底,就像是月亮扣到了河面上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回想起自己同桑格家的小公子相遇时的情景。那时候小公子就是蹲在水池旁边,用一双美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像是在看什么东西。拓跋爷从旁边路过,看见小公子那俊美可爱的面容,心中忍不住赞叹道:“果真像人们传闻的那样,生得一表人才,有如神国仙童。这要是个女孩子,怕是更不得了。”
起初拓跋爷以为小公子只是在玩耍,他停下来看来了一会儿,才发现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小公子似乎是在捣腾什么东西,他映在水面的倒影,竟然裹着熊熊的蓝色火焰,照得那片池水蓝汪汪的。拓跋爷完全看傻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记得小公子最后对着水面问了一句:“是要离开了吗?”
拓跋爷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觉得小公子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这时河面正好传来了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话语,印证了他的猜想。
拓跋爷抬头向着水面看去,啊,小公子果然蹲在水边,就像那时候蹲在荷池旁边一样。
难不成那时候小公子在水池中看见的就是自己?而自己现在则站在那时候的水池里面?拓跋爷脑子里面一片混乱,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静静望着小公子那张年轻的、俊美的、忧伤的脸,觉得那就像一颗初升的、璀璨的星子一样,驱散了恼人的黑暗,照得自己心里亮堂堂的。一想到自己就要永远离开这颗星、没法亲眼见到这颗星给处在幽暗岁月的埃兰大地带来希望之光的美妙景象了,拓跋爷不禁感到鼻子一酸,用哽咽的声音说道:“啊,我就要离开啦。小公子,您要多保重。”
小公子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护粮队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遇见了背叛,遭到了袭击。”
“现在情况怎么样?”
“全军覆没。”
“是谁下的手?”
“野狗帮。”
“……我会去找他们。”
小公子站起身来,他那双被长长的睫毛衬得无比美丽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透出哀悯与愤怒的色彩,还夹杂着些许的冷酷劲儿——那种冷酷眼神在他父亲的脸上时常可见。一抹蓝色火焰从小公子身上燃了起来,越燃越大,越燃越烈,最后就像令人心悸的永劫之火一样,铺满了整个水面,然后又迅速熄灭,连同小公子一起消失了。
河面再次陷入昏暗之中,拓跋爷也继续下沉。
拓跋爷脸上露出快慰的笑容。他闭上眼睛,几滴眼泪涌了出来,融到河水之中。
“小公子,您要快快长大,快快长大……。如果上天真的赐给您惊人的本领,那就请您用它拯救多灾多难的埃兰吧。”
他在心中这么想着,整个身子也在往下沉着。就在这时,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从水面伸了进来,将他一把拉到河面,让他漂在水上。
他诧异地睁开眼睛,见到了那只从月神的宫殿来到人间的黄毛兔子。
它眨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迈着轻快的步子在水面行走,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月光。
它低着头,静静地望着漂在水面上的拓跋爷,轻声说道:“我来带你回家,埃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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