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封书信,如今就静静地躺在天台上面。
信的内容我看过无数遍,几乎可以背出每一句话。
“我觉得,活着就是忍受痛苦和无趣的过程。”
我在家躺了三天三夜。死过一次之后,情绪病毒好像弃我而去了,体力和思绪都在慢慢恢复,于是我带上书信,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行。
我花掉大半积蓄,买来一辆二手汽车,从老家开始,沿着曲折无尽的海岸线一路缓行。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并没有死。她或许跟我一样,被冲到了某个陌生的海滩上,痛苦地吐着酸水,顽强而无奈地活着。
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无聊了就把车停在路边,借着皎洁而落寞的月亮,把她的书信细细读一遍。
几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她接到一通突然的电话,听到最后,只“嗯”了一声。电话那头是她朋友,平静地说着那个人去世了。
她犹豫了几天,还是决定去见朋友。
她们相约在海边的墓地,但是赴约的只有她。天上下着绵绵细雨,她撑着一把鲜艳的红伞,在雨里等了很久,朋友始终没有露面。
离开的时候,她遇见了一列送葬的队伍,队首挂着死者的遗像,正是淡淡微笑的朋友。她倏然怔住,以为自己看错了,追着队伍一路来到下葬的地方,终于在墓碑上看见了朋友的名字。
那是一个双人墓,看上去很新。碑上的名字触目惊心,吓得她差点站不稳。
红伞代替她跌落在地上,在雨中“沙沙”低吟了很久。
回来的路上,她扔掉手机,切断了所有跟过去的联系。
但是她止不住地想,如果痛苦和无趣需要全人类共同去承担的话,为什么偏偏有的人被分到了更多呢。
一连数月,我像个孤魂一样在海岸线上游荡,却始终没有找到她的影子。
仲夏时分,我回到了北京。
那是一个微微燥热的午后,树叶无力地耷拉着脑袋,街上一片清静。
我走进一家西餐厅,点了一杯柠檬汁。店里的客人寥寥无几,钢琴师趴在桌上熟熟睡着。我走上前去,轻轻将他拍醒,问他能不能弹一曲《symphonie》。
钢琴师欣然同意,于是我搬来一张椅子,安静地坐在琴边。
琴声刚刚响起,我的泪水就涌了出来。
凉风倏然吹进大堂,悄无声息地溢满整个世界。我怔怔地望着窗外,仿佛看见时间在天空流过。那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悸动,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水果店,惊然望着天空出神,嘴边滴着鲜凉的西瓜汁。
一曲弹毕,我很久才回过神来。转过头,发现钢琴师的脸上也挂着忧伤。
他说,这家餐厅刚刚开门的时候,店里只有三个人,店主、他和一个姑娘。他弹钢琴,店主弹吉他,姑娘唱歌,最喜欢的就是《symphonie》。
后来,店主染上病毒,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痛苦地离开了人世。从那之后,姑娘就很少出现了,但是上一回来店里,两人又久违地进行了合演。
“她说感觉少点什么,我却多了很多思绪。”钢琴师说道。
我问他,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弹这首曲子。
他摇了摇头,“以前会,现在不行了。思绪溢出来,人会崩溃掉。”
一刹那,我想到了她写在信里的困惑:为什么失去越多,人反而越沉重呢。
前些日子,我跑遍整个京城,找到了她说过的那部电影。
我蜷缩在屋子里,看了一遍又一遍。电影里的主人公,有着美满的家庭和社会关系,但是当灾害到来之时,这一切都毁掉了。主人公经历了痛苦、绝望、憎恨、迷惘,但在尝试着接受这一切之后,他又看到了希望。
只是,这份希望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翻开旧时的影评,看到“高大”、“坚强”、“重生”这样的字眼,我忽然觉得它们非常空洞。当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高大于他意为何物,他又能比谁坚强呢。我们带着各种各样的关系来到世上,又带着同样多的关系离去,可当他从废墟中爬出来,独自一人看着荒凉的世界时,重生该从何谈起呢。
她始终没有想明白,是什么驱使着主人公爬出了废墟。
她说那是一种说不出名字的信念,同时也是情绪病毒的解药。
遗憾的是,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想明白这份信念是什么。
收起漫长的回忆,我将抽到一半的香烟掐灭了。
但我总觉得还少点什么。
我把信笺举到半空,透着夕阳看了许久,末了,又将它卷成香烟的形状,仔细点着,轻轻吸了一口。
味道很奇妙。
我把它放在鞋边,最后一次站上了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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