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样,销售把售后信息提交给段总,再由段总分配任务给我。关于销售、段总和我三人各自的利益协商妥当后,这意味着我又要出差了。出差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滑稽的是,我对出差有了经验和心得——对于第二天行程的时间把握,我可谓是烂熟于心。
之所以接下这单任务,不是因为上级安排,我下级必须照办,除了有利可图,再者是出差的地方就在本市,虽说是本市,但去一趟也得花一个小时时间。我对这家公司一点都不了解,只是在出发前,销售跟我聊了一下他客户的情况。据销售反馈的信息,很可能这次我需要花两天的时间才能处理完售后问题。在路上我忐忑不安,因为明天就是周六,我其实不想牺牲休息时间做工作的事,可是,人处在江湖,身却不由己。
我坐着地铁,跟大多数人一样戴着耳机听音乐,天气阴冷,人特别困。本来已经谈妥了出差的路线,中途,负责接待我的财务主管肖经理与我取得联系,说她们公司派车来接我,我暗暗窃喜。到指定地点后,接我的崔司机是本地人,似乎找不到我心情焦急,也许是昨晚的六合彩没有中奖,所以脾气很暴躁。他躁我也躁,我可不是省油的灯,哪能随随便便让他指责,这也算是我出差多次的经验。果不其然,崔司机吃硬不吃软,上了车毕恭毕敬问候我广州的天气如何,还羡慕我的工作如何好。他笑我也笑,只是他不知道我转过脸颊偷偷骂他虚伪。
他有力地问我:“你是不是要去本立的?”
我不知道他说什么,一脸茫然,说:“我就是王先生。”
他更加茫然,拿起纸条,纸条上写着我的名字,问我:“你是不是要去本立的?”
我更加肯定崔司机昨晚没有中六合彩,并且昨晚喝了酒喝到清醒的意识还没恢复过来。我指着纸条说:“对啊,我就是王先生!”
跟崔司机相处的不融洽,我感到这是不良的征兆。却因为我到了本立公司见到接待我的肖经理后,立马打消了不愉快的念头。在肖经理的介绍下,我认识了本立公司的老板谢总和网管小林。他们都很和善,面带笑容,说话平缓,非常热情,就像见到一个老朋友一样对我。谢总身穿素衣,戴眼镜,留了稀疏的胡子,但不浓密,身材瘦小,没我高。在互相了解完情况后,我知道一天的时间肯定忙不过来,晚上必须在本立公司住宿,第二天接着工作。谢总说:“今晚就住我宿舍,知道你要来,我特地叫人买了被子。”我说:“谢谢!”
售后工作进展的并不顺利,小林告诉我,他们买了一台戴尔的服务器,但是还没安装调试好,戴尔的工程师要晚点才能到,于是我只能先从安装客户端开始,安装完总经办几台电脑后,小林带我到对面二楼车间给生产部和仓库电脑也安装上新的软件。我在他们车间看到,车间的机器引擎声轰鸣,人员忙碌,从他们的表情上看,这些人似乎见到我一个外人非常惊讶,好像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从他们的言谈来看,这些人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他们却给我一个信息,他们过得很快乐。他们真的快乐吗?我在他们车间走了一圈,看到在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面前有成千上万个零件需要加工,似乎工作永远都做不完,他们手中只有一个机器,像台机器一样重复着工作。不,他们应该不快乐。车间和仓库已经安装完毕,小林总是很忙,有电话找他,我总是找不到他。我回到总经办,看到戴尔的工程师已经来安装服务器了,小林在他身边,我只好不再怨恨小林的不懂事。戴尔工程师和谢总小林他们关系好像不一般,我能猜测他应该不是第一次来,但我看到他对照说明书在安装服务器,立马觉得这工程师水平不太好,还真是没猜错,一直到下午都没做好,最后说他得回去问一下其他工程师怎么安装服务器。基于服务器没有安装好的缘故,我的工作阻滞不前。谢总不着急,说先吃饭,叫小林带我出去吃,他说他不跟我们出去了,要是跟我们出去的话,我们就没得吃了,我不解,后来我补了一句,他说他吃斋的。
因为服务器没安装好,这变得我整个下午都没什么事做,跟谢总聊了一下新软件的知识后,他说:“我要向你学习。”我知道他心里钦佩我,我继续说。他突然说:“晚上陪我一起吃饭。”我不能拒绝他的盛情邀请,只好点头。在还没答应吃他这顿饭前,我依然有点想回家的冲动,他们服务器都还没装好,这不就是浪费我时间吗?但谢总身上流淌着一种气息,不得不让我留下来。我和段总说明情况后,时间已经来到下午六点。谢总带我去农庄吃饭,天气依然阴冷,农庄四周用油布包裹,外面的冷风从缝隙中吹进来,特别冷。谢总说:“你点个有肉的,我呢,是佛教徒,吃斋的。”我立马愣住了几秒,你一个吃斋的带我来农庄,叫我点有肉的菜,自己却不吃,我感到特别不可思议。我不能把点菜这种事情看得太重要,就问他:“你是一直吃斋吗?谢总。”谢总回答我问题:“不是,大概五六年前,我正式入教后。我是信佛的。”我说:“那在你面前吃肉,荤腥,这样对你不太尊敬吧?”他说:“这倒没有多大关系,在中国还是没那么严谨的,只要不犯戒,不淫秽,不做恶就可以。但是你要是在伊斯兰教徒面前吃猪肉,那他们就跟你拼命了。”他说完像个小孩子一样笑,我却在脸上看到一种恐怖的信号。菜还没上,农庄的人也不多,服务员在柜台取暖。他问我:“你看书吗?”我喝茶点点头。他问:“你喜欢看什么书?”我说:“小说。”他追问:“什么类型的?”我继续回答:“文学类的。”“现代的是吗?”他没完没了,我不明白他的问意。他说:“我看古书,现代的不看,现代的思想不纯正。”我问:“你看什么古书?”“唐朝以前的,像《诗经》、《左传》,也看历史看正史,”“你在哪看正史?”谢总好像特别有心得,说:“二十四史,第一部就是《史记》,接下来是《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他还说了几部,他应该都看过。我却不太清楚,我自惭形秽,因为我是一个文科生。菜上来了,我看他夹了跟四季豆吃,实在是太饿了,我在他面前夹了一块肉,感觉挺好吃,他却情绪不安说四季豆没炒熟,不能吃,叫服务员端下去继续煮。他好像是想拖延上菜的时间,继续说:“后来这些书都不看了,后来就看佛教的书。”他接着说:“中国真正的学问不在大学,而在寺庙里。”我不解其意,还在惦念刚刚好吃的四季豆。他问我:“季羡林你知道吗?他被称为中国最好的国学大师,但在我们佛教徒看来不是,佛教的教义是助恶莫做,行善,自净其心,讲的是修身养性。他在医院躺了二十几年,一个大师应该是身体健康,他却把身体弄得如此遭殃,他和儿子关系一直不和,一个大师应该是家庭和睦,其乐融融,他和秘书打官司,一个大师应该清静无为,和秘书打官司成何体统。”接下来他又说了许多季羡林的坏话,我只感到肚子很饿,终于四季豆再次端上来了,他却感觉比我更饿,先夹了一根四季豆吃。他的话还没完:“真正有修养的人你在城市中是看不到的,你在城市中看到的和尚都不是真正的和尚,真正的和尚你这辈子是看不到的。”我问他:“真正的和尚在哪?”“深山里。”他说话的时候打开他手机给我看一张照片,“这个是我师父。”照片里坐着一个和尚,和尚在烧火煮东西吃,灶台是露天的,是用几块石头砌成的,旁边是一座茅屋,环境很简陋。他说:“我师父是硕士导师,在这里修行,灶台是露天的,下雨了就不能做饭就饿肚子。有一次下雨下了九天,他饿了九天。”我问:“硕士导师出家做和尚?”“是的。”“九天不吃东西,他还能活吗?”“不可思议,人类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很肤浅的。”他不再吃豆子,夹了青菜,说:“虚云禅师你听过吗?”我摇摇头。他说:“南华寺你知道吧?韶关的南华寺。”我说知道。“他就是南华寺的方丈,生活了一百二十岁。他有一次去茅草里面打坐,开了天眼,发现里面坐了四个打坐的和尚,一问他们,原来他们是四百年前的和尚。”我嚼着猪肉突然愣住了。“别人是看不到这四个和尚的,只有虚云禅师才看的到。”我终于把猪肉咽了下去说:“真是不可思议。”吃饭席间,他跟我说了一下他们公司内部的事,还说两个副总因为股份的事情打了官司,我看他没喝酒神志清晰,却跟我一个外人说这些事,就连他们公司内部的人都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太喜欢他讲故事了,所以不管什么故事都跟我说。
晚上,我住谢总的宿舍,他又跟我说虚云禅师的故事。他之所以那么倾慕虚云禅师,是因为他房间就有一副虚云禅师的画像,他说他们太有缘了,有一次他看完虚云禅师的书跪在画像面前哭了五分钟。整晚都给我灌输佛教的思想,说打坐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好像他要拉我入教一样。他说到一个佛教的修行,是虚云禅师修炼而成的,叫“般舟三眛”。指的是,一个佛教徒闭关常行,关在一个狭小的房子里,一直走不能让自己停下来,如果困了就拉着吊绳休息一会,虚云禅师走了三天三夜,最后脚肿了走不动了,于是就用手走,又走了三天三夜,最后手也肿了,于是就用滚,滚动了九十八天后,虚云终于炼成了“般舟三眛”,就是走在江面上都不会沉下去。谢总说近代还有人修炼成功,他自己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感觉很困,他看到我打哈欠就让我去睡觉,他说他要打坐了。灯关了后,透过窗外的光可以看到谢总在打坐,我只是感到很害怕,因为按照科学的角度来说,谢总说的这些都是反科学迷信的东西,我一整晚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我不知道是我精神境界不够还是谢总精神不太正常,尽管我很累了,我却依然睡不着,只是觉得,我出差多次遇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像谢总这样的佛教徒还是第一次遇到。
第二天醒来,我去到办公室发现肖经理和小林两人看我的眼光不一样,不知道他们眼中想向我阐明什么。服务器最终还是没有装好,我只好建议他们暂时用别的电脑代替,在他们同意下,我才感到工作进展顺利。第二天一整天都由我给他们公司培训,天气很冷,我穿的单薄,谢总硬是把两个小时就能说完的培训课程拖到了一整天,他可能是觉得昨天他对我说了很多,今天我也必须说多一点还给他。
在他送我归家的路上,他还在给我灌输他的一些思想,我只管让他讲,我的心却飘到外面,看即将降临的夜幕、荒野中的大自然以及消失的崔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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