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两件事,一是我做饭有天赋;二是天赋来源于我爷爷。
我爷爷是乡村大厨,农村红白事流水席只请一个大师傅。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我爷爷总是戴着回式的白色小圆帽,帽子特别白,特别干净,深色衣裤,深色布鞋,跟我双眼触及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手里牢牢抓着一个布袋子,里面是各式黑重的刀,长长的铁钩子,有时候亲戚的酒席我会参加,到了现场就跑去在人群里大声叫爷爷!人群里爷爷的白帽子特别醒目,还围着亮白的围裙,脖子里垫一条毛巾,即使冬天也时时扯下来抹一下汗,爷爷全神贯注用勾子戳着大铁锅的咕噜咕噜的肉,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压着声音,并不多话。我们吃完宴席就回家了,爷爷他们还要收尾,每次都是天擦黑,爷爷提着他的家伙什带着酒气红着油脸哼着小曲儿回来了。
第二天主家男人会客客气气单来一趟,带着两瓶酒,一些红烧肉和炸三角子炸糖糕来答谢爷爷。在方便面是奢侈零食的年代我的零食都是熟牛肉,现在一想爷爷作为大厨威望和权利还是很大的。我爷爷毛巾有多少呢?来我家串门儿串亲戚的我奶奶逢人就拿出几条让人挑,没短过,并且我奶奶的床单都是毛巾拼对的,冬天特别暖和,媲美今天的摇粒绒。
那时候爷爷不抽烟,只是一天三顿饭前都要喝上两盅,奶奶做饭爷爷一边烧火,一边筛酒,是的,早上也要喝,因为爷爷说酒是好东西,化瘀的,晚上喝的时候还非逼我奶奶喝,奶奶每次都瞪着眼睛不喝!我不喝!再拧着眉头喝光光。
爷爷柜子下泡了好多药酒,有的泡了茅草根,自己去山上挖的,有的泡的枸杞,每年清明时节我跟小爹陪爷爷一起摘的,有的里面像锯的木头沫子,倒酒的时候得澄澄不然有渣,有一瓶泡了人参,我三姑从广州给他买的,人参盒子特别精美,当然被我留着放少年时代的宝贝了。有的酒却重口,里面泡了壁虎,蛇,以至于我一个人都不敢走近。
我从小学开始怕蛇,书上的图把我吓哭过,电视电影中无意看到我直接尖叫,这个世界除了这东西我只怕鬼了。追溯怕也是因为爷爷。
我八九岁时嗓子不舒服得了咽炎,爷爷说蛇汤治咽炎,我日日喝。他自己捉,村里人捉了也带给他,当着大家伙面把蛇吊在树上,扒皮,剖开取蛇胆、生吞……这过程围观者里里外外好几层,扒皮的过程它还扭曲着,众人惊叹唏嘘,生吃蛇胆那一段,叫声笑声掌声、简直一相声小高潮。年幼的我站得远远的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上一眼半眼,已经吓得夜不能寐了,碰上天黑来不及处理的时候,爷爷直接把活物绑到厨房对面的小菜园竹篱笆上,我真的紧张到不敢闭眼睛。我小时候乖到没思想,从不敢要求不要带回家,甚至每天早晚得乖乖喝汤,清洗后除了水连盐都不加的纯汤……
工作后一次回老家睡前说嗓子不舒服,第二天一早爷爷就出门了说上山给我挖草药,晚上炖了一小碗又清又白的汤给我,我问什么草,爷爷扬了下嘴角说说赶紧喝喝完就好,我一口气干了。干完嘴里熟悉又陌生的淡淡腥味让我突然心惊肉跳:是蛇羹!!
嗯,爷爷的营生除了大厨还会给人挖草药治病,人来的时候带着糕点、红糖、酒给爷爷说症状,说一点爷爷指出一条:这是什么症。用什么什么草,治它治的准!镇上那个谁谁,去省城去武汉去哪都看不好,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治不好!后来另一人物谁谁谁说我,来找我了,一吃,他祖奶奶的一个疗程就好了!又给我包红包又拿一箱好酒又要挂锦旗的…酒我留下了其他不要!爷爷板着脸大手一挥:不能要!“是是是”来人毕恭毕敬应着,双手给爷爷点烟,“不抽。我除了喝点小酒,烟不粘,来你尝尝我泡的这个酒…”
我不会喝酒
这是药酒,养人的!我今天肚子疼
就是治肚子疼的,头疼肚子疼,牙疼,一喝就好!
来人推辞不过喝上一小口,“你再尝尝这个,没喝过吧,治什么什么的”来人一样尝了一口,已经想不起来意。还是得我爷爷把话接上:后来他爱人又什么病又来请我,不干!药材现在不好找,我年纪大了…
销售界有个FABE法,想必是参考了我爷爷。
读大学时我最喜欢的女老师对学生循循教导:女生一定要学会擀面条,男人没有不爱吃面的,更重要的是手擀面的面汤对宝宝特别好…
那年冬天我休年假回到老家兴冲冲跟奶奶学擀面条,一连擀了三天,手掌擀麻了,热情不减。爷爷突然要交我做烧麦。
烧麦可是我童年最珍贵最喜爱的食物,另一样是蛋饺,以后再表。
爷爷称做烧麦叫打烧梅。农村只有在女儿起媒的那天才请大师傅做。起媒的庆典小而精。往往只有一桌酒席,也不是每家酒席都会有烧梅这道菜的,通过有没烧梅看出这家女儿是否矜贵,请的大师傅是否够“大”。
烧梅皮薄的透明,褶皱工整,满满的肉馅满溢,爷爷做的饺子馅往往肉粒大到接近玉米,而烧梅里的肉居然一丝一丝像长大后我吃到的肉松,农村的器具不甚讲究,粗器大海碗,然而烧梅是按席上人头摆在光洁的白瓷盘上,此时的宴席突然就没了喧嚣,主妇拿上一瓶石磨香油递过来,爷爷一手扶盘一手香油对着烧梅一淋就是两圈,每个人的目光都凝聚了,爷爷从家带了细白的小碟子,烧梅跟小碟子的大小配的刚刚好,连外皮都沾上了香油,爷爷给每个人分好并交代道:吃一口浇一口香油!
爷爷一说教我打烧梅,童年的记忆一下子涌来。有时,冬日烤火的时候爷爷还会打蛋饺,取一把不常用的铜勺子,洗干净仔细擦干水印,肉馅是现成的,蛋液打好一小盆,铜勺子放火上烧热,爷爷直接端着蛋液盆往勺子里倒一点蛋液,勺子微微一转,蛋液贴满整勺,待勺子面成型,表面戈刑还是泥状时挖馅儿贴勺子一面填入,捏着另一边一对折,压实,一个蛋饺就完成了,金黄,饱满。吃饭时,高汤一滚,放入几只蛋饺,再放点冬天清甜的大白菜叶子,只需加一点点盐,一煲色香味俱全的热锅就做好了。
爷爷虽是大师傅,但家常便饭从不好好做,许是厌倦了宴席上的大油大料,他在家里最常吃的是淡面片汤。面皮擀得极薄,切片,水烧开下入面片,加几根青菜,出锅。任何调味都没,连盐都不加,爷爷吃的不亦乐乎。我偶尔会尝一点,有青菜和面片自带的点点甜味。有段时间奶奶去娘家小住,妈妈也忙,爷爷负责给我做饭,他直接挖了一勺子羊油,盐,面条放锅子,再加凉水,锅一开就让我吃了,那膻味,糊嘴糊的我差点哭出来。
家里包饺子,爷爷只吃他特制的,借半碗大家的馅料,然后加入大量的生姜、橘子皮碎,原馅跟特料的比例是1:1.5。奶奶一不留神混在一起下了,于是猜不到宝的大家在饭桌上轮流呲牙咧嘴。
烤火时大家天南地北,说到毛主席,挣工分,突然又扯到龙王和鬼神上了,不管讲到什么我都听得津津有味,还备上一堆零嘴。挑上又细又长的红薯,先埋到灰窝里。火剪支上一个小小的红豆包,在红碳旁烘出热气,烤红豆包我特别有耐心,一直举着火剪,因为落下就会粘灰,还得保持适当的距离,太近一下就糊了,也不能放在火苗处,外黑里不熟。思绪随大人的描述进入龙王的庙会,凌晨三点的坟头,眼睛和手掌控这我的红豆包,热气出来的差不多,外皮也焦黄酥脆了,放下火箭,轻扣烫手的包包,金黄酥脆的外皮被我心满意足的吃掉,重新架上火箭把这层皮也烤焦,就这样一层一层吃掉四层后,只剩最里面乒乓球大小的红豆芯了,继续烤,烤了那么久红豆芯早熟透烫嘴,轻轻转一圈,薄薄的馍瓤就焦了,最好吃的最后享受,圆满。
烤红薯也热透了,可以烤的还有柿饼,粉条,橘子。跟烤红豆包一样,橘子皮变软,橘子烤出热气就可以了,其实橘子热后会变酸,但爷爷爱吃,爷爷吃橘子也讲究,一瓣一瓣剥好,白色橘络撕掉,先把橘瓣吃掉,再把整只橘子的橘络吃掉,再把橘子皮复烤一下吃掉…
我馋,也尝了一下,蒽,比饺子馅的橘子皮好吃一点。
爷爷告诉我晒好的橘子皮就是陈皮,年幼无知的我,随奶奶一起不屑,成年后我做菜发现不管猪骨汤还是红豆汤,煲煮的时候加入一小块陈皮,味道竟如神助般升华了。
有人说乡愁是味道的怀念,谈到吃,真的就想到了家乡,和爷爷。
毕业后一直在外工作,二十五到二十七是爸妈催婚催的最紧的时段,给我安排三个相亲我否决后一天两个电话让我速成婚,我说对方身高不行,他们说比你高就行,我说对方没房,他们说你有房啊,将来两人有钱了再买,我说工作不行,他们说现在工作不将就什么公务员,慢慢来,每月能挣钱就行,又说我自己条件也不好,总之,人尽可夫。…那阵子夜不能寐,影响到我的生活及人生观。恰逢休假,回去看看。爷爷张罗着去菜园摘菜,我跟他一起。一路却沉浸在自我里,没有一句言语。爷爷摘完菜顺手拔旁边的草,我就蹲在地上看他粗燥干裂的手在绿苗般新长的嫩草上一抓一紧,青草散落在松沃的土地上,有两根被爷爷的布鞋底一脚踩进泥土里,乌鸦的叫声杂乱无章,爷爷的黑布鞋在泥土上来来回回。突然黑布鞋停在了我跟前:“五六子,”我叫五六,我爷爷我加了个子,打小叫我五六子,爷爷蹲在我旁边说:五六子,你可千万别听你爸妈的,找对象结婚这个事你得好好挑好好选!你爸妈懂个屁!这结婚过一辈子是件大事,歪瓜裂枣的想都别想!哼。你长这么大哪受过苦,你从小吃牛肉喝哇哈哈,天天早上吃火腿肠,娇生惯养成绩又好,能跟别人受苦去?你要说人不错有志气那是你选的,不然谁都不行。我第一个不同意!”我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进泥土里,自此,再也没有被催婚的事搅乱过心智,29岁,有了老公,30岁,有了宝宝。
爷爷从大师傅的岗位上退休时我弟弟出生那年。为了避嫌,爸爸从远方请了一个师傅。具体情形,11岁的我无从记忆。从此爷爷退了所有的邀约。慢慢的,农村的酒席都变成承包制了,下好订单,承包人从材料到座椅餐具到结束清场全包。
我结婚时就是找了承包人。爸爸对爷爷说:别在现场,转着玩去,开饭时再回来。不要指挥任何人,不要发表任何意见。
爸爸跟爷爷常年不睦,说的也不委婉,爷爷居然没有动气。第二天一早每个人各司其职忙忙碌碌张罗着,爷爷带着奶奶往菜地里走,往麦田里走,麦田就在我家门前,再往前就是荒芜的大山,爷爷在麦田与山之间转了一上午。那年他八十一。
爷爷年纪大了。他从小活得硬气,年纪大了也还是个固执倔强的老头。爷爷的爸爸去世时爷爷十三岁,二弟八岁,三弟三岁,第二年母亲改嫁,
爷爷带看两个弟弟守看一个家,上山砍采山陡脚滑趴在镰刀上,右眼下眼皮划掉,打我记事起爷爷下眼皮都有眼珠大小的三角口子,睡觉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个口子都是张开的。
爷爷养大了两个弟弟,给他们盖了房子,娶了媳妇。爷爷养大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因为奶奶身体原因,只有我爸一个孩子。那个年代大人都忙着挣工分,于是二爷家三个孩子三爷的五个孩子也都在爷爷的护佑下一个一个长大。三爷最小的儿子只比我大五岁,我记事起他每天放学都到我家叫我爷爷:大爷(大伯),有馍吗?爷爷给他白馍加白糖吃。
我爸妈结婚后,爷爷给他们开了乡里唯一一家代销部,我妈顺带开了裁缝铺。家人个个和善大方,生意蒸蒸日上,口碑远近闻名。
爷爷走南闯北,在改革开放的90年代率先把这几个堂姑堂叔送去广州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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