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勇气，单纯地没有杂质。不就是钻个桥洞吗？
脱掉单衫子，光上身，脱掉长裤，脱掉鞋子，在一群小孩的注视中，下水。
流水清清，凉凉怡人。夏天，一个人在水里，是再舒服不过的事情了，我怀念那样的感觉。说怀念的时候，我知道我失去它已经很久很久了。
桥洞还是小了点儿，仅容一个小孩，像我这样的小孩钻进去，水面到洞顶就一个脑袋多一点的距离。
我钻过各种栅栏，知道脑袋能过去，我身子就能过去。钻过像麦秸洞，玉米垛子洞，树洞，从来能够安然进入，安然返身。我能觉察到安全，也能感受到危险。我没有特异功能，以前说有，那是吹牛。你信了，就上当。有特异功能，我把自己展览一下，收门票也能挣钱！
桥洞还是小了点儿，我第二次说这个事情，是因为我觉察到有些不妥当，至于什么地方不妥当，说不出来，是第六感觉吗？屁的第六感觉，你又说自己有特异功能。
钻！钻！快呀！
旁边的小伙伴儿都等得不耐烦了，我的稍稍的迟疑其实也在动摇他们的决心，他们看热闹的决心，动摇他们他们想知道结果的好奇心！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做一件事情究竟是为自己在做，还是因为别人的眼光而做，是因为我静心选择，还是被别人鼓动。
结果往往令我悲哀。
很多时候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虽然为什么往前冲很迷茫！
脚底下是淤泥，没到小腿的淤泥。好在淤泥不是很稠，可以轻松拔出腿来，交替前进。
进洞，低头，得趴着。
两只手，变成前脚，两只前脚——人家说四肢是很有道理的，手脚都一样——也伸进淤泥里。慢一点，慢一点！太快了，后边泛起的淤泥的泥腥味很冲，不会熏晕我，但是我不喜欢。浑水可以摸鱼，那得在阳光下，我觉得安全，清水让我安稳，我不想被浑水呛翻，如果我呛水的话。
慢一点，再慢一点！头抛高一点，要喝到水了！不能再高，碰到脑袋了！
才往前爬了几步，我就发现，这果然是一个黑洞，往前看，没有光亮，往后看，转不了头，我的屁股很大吗？竟然把进洞的光亮都给挡住了，还是我屁股撅的老高，不会的，老高就要碰着洞顶了！
有点黑！
真的有点黑！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黑的黑洞！黑洞洞！
害怕吗？有一些，退后吗？退出去！洞子太小，好像也不好退！
我钻洞子是为什么？
一下子人好像灵清了！我不是来钻桥洞的，我是来找大鱼的。
大鱼，大鱼！大鱼在哪里？
仔细摸，一点一点摸。
洞，你不是黑吗？
那就干脆闭上眼睛，什么黑能比得上闭上眼睛的黑！
不慌了，摸到一根滑溜溜的，有筷子那么长，是大泥鳅！在泥里，它比我强，只从手里过一遍，出溜，逃掉了！
还是睁开眼睛，黑只管让他黑。我看不见自己睁开眼睛，但是我知道我是睁眼的。闭上眼睛，逃避一些什么，只是自欺欺人。那时我是不懂这个词语的！
摸！仔细摸！石头，圆的，放下，方的，放下，瓦片，放下，枯树枝，摁在泥里。竟然，竟然还有玻璃，敲碎的瓶子。我一下子有些紧张，往前摸，一寸一寸往前摸，我很小心。一块玻璃片就让整个前路充满凶险。强大的黑暗让我成了惊弓之鸟！
一寸一寸往前摸，各种各样的垃圾埋在泥里，层出不穷，洞里除了黑还是黑，什么都没有。就像远方，除了远，什么都没有一样。
我清晰听到有马蹄声从上边的公路上传来，我甚至听到了马车，拉了一车砖头的马车从我头顶嘎吱嘎吱碾过，头顶的桥洞也有嘎吱嘎吱的响声！
桥洞要塌了吗？
我就要这样被压死了吗？也许不是压死，可能是被憋死，也可能是被淹死？他们会叫大人来救我吗？他们在我死之前来不来得及把我挖出来？
我都觉得我应该留下点什么？壮士们临死前都会说一些什么，我竟然悲催到连说的机会都没有。
我是想哭来着，又觉得丢人。人家喊口号的时候可没有哭得稀里哗啦的！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吗？是的！
声音又没有了，我刚才听到的马车声，哭声都没有了。
其实，我很早，大约两三岁的样子，就钻过桥洞。
冬天，我妈带我到村东头云玲家借点东西。
妈妈跟大人说话，我就一个人玩。就是跑跑爬爬的那种。
云玲家边上就是灌溉渠，应该正是冬灌小麦的时候，渠里有水，泾河的水，浑的！
我怎么爬到渠里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正好建章哥路过，看见，大声喊:”小孩掉到渠里了！小孩掉到渠里了！*
他只敢喊，不敢救我。他也是个小孩！
说话间，我就被冲进桥洞。
那时在桥洞里什么感觉，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我妈听到声音，才发现我不见了，疯了一样冲过大路，我刚好从桥洞里被冲出，她一把就把我捞了上来。
后来怎样？我还不是好好的！
这事儿是我妈跟我说的，但是我一点都不记得。我要是记得，你一定以为我是神童！
建章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见他每次都叫哥的，他哥我有时都喊名字的！
我都有一次钻桥洞的经历了，那么小，都没能把我弄死，现在，就能把我吓死了！
不可能！
李元霸，程咬金，高宠，岳云，我们脑子里一下蹦出好多人，好了，现在不是我一个了！
没有大鱼，甚至连泥鳅都没摸到。桥洞里除了黑，什么都没有！
看见亮光，我知道，我要钻出去了。
一点点亮光都给我力量！
还是慢慢爬，一寸一寸，小心玻璃！
出洞了！大太阳，真好！
直起腰，虽然大人都说小孩没有腰，但我还是直起了腰！
小伙伴们一个都不在了，我的衣服还扔在桥洞那面。
我不会再钻回去，没那么傻！我从路上走。
后来，有人问我，桥洞里有大鱼吗？我说，有！我没抱住，跑了！
我得给他们留点念想不是！
后来还有人钻过桥洞的，也有人问，桥洞里有大鱼吗？他说，有！我没抱住，跑了！
桥洞里有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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