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多年,虽然每年都会回去两次,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有时候想停留几天,去看看那些年我走过的路,但是也只是想想,想着家里的孩子,明天的班,怅然又义无反顾地赶回来。
只是在梦里,我还是常常梦见小时候的情景,那些伙伴,那些田间小路,那些灰头土脸的日子和家里家外忙碌不停的母亲……
每一次从老家启程,我都会想,下次吧,下次会多呆些日子。然而,我发现,每一个下次,都会有一些东西消失,消失的那么快,以至于来不及说再见。
平原的午后(一)外婆家
外婆住了近六十年的老宅子,现在是一片农田了。
“没有办法不拆,人家都拆了”,大舅说,“换到新地方,没院子,不方便。”
九十三岁的外婆和六十岁的大舅和大舅妈一起,住在拆迁后由政府统一规划的“新农村”的二层小楼里,简单装修一下后,比老房子那里洋气多了——有厨房,有卫生间,有客厅。
还有一个车库,是一楼面北的一个房间,北面是一个铁皮卷帘门。车库内放着一个大三轮车和一些农具,外婆的床就铺在车库东南角靠墙的位置。那些农具,现在基本用不上,农业机械化了,它们和外婆一样,是见证过沧桑的。
外婆和舅舅居住的新农村外婆有脑梗,每月都会发病,发病时会不停地大声说话,一会儿说二姨有危险,一会儿说大舅冷了没衣服穿,一会儿说三姨饿了没东西吃………那些苦日子刻在外婆的潜意识里,疾病发作时它们就重新跑出来,肆无忌惮地折磨着风烛残年的外婆。
我小时候,喜欢去外婆家走亲戚,去了就不想回家。外婆烧的一手好菜,烙饼也烙地特别好吃,还会炒花生,让外公出去摆摊卖。那时候没有零食,村里的孩子会偶尔来外婆家买花生、瓜子或汽水,外公称完给人家,都会顺手抓一把给我。所以,外公在家开张的时候,我就不出门。
2018年春,在外婆家我家和外婆家虽说是两个省的,但只隔了一条龙河。龙河上没有桥,只有一个土坝子。夏天雨水多的时候,土坝子就没(mo)水了,这时候想去外婆家,要把裤管挽到大腿根才能淌过去。妈妈怕危险,有时候不让我去,我偏要去。
好在外婆家处在“黄泛区”的边缘,地表有一层薄薄的细沙,下雨后不会有很多泥,我很喜欢光着脚丫子走在沙土上,软软的,凉凉的,很舒服。
外婆那个村一定比较古老,小时候,我看到很多老树,有老槐树,老柳树,榆钱儿树,还有几棵绒花树(长大后我知道它的学名是合欢树),不像现在,到处只有杨树。
那些树也是有故事的,外婆就说榆钱儿救过人命,外婆还用榆钱儿和着玉米面蒸给我们吃,糯糯的,一点也不像树叶子。
夏天的傍晚,知了的声音包围整个村庄,我们小孩子会挑着自己用竹竿做的小网兜去捕蝉,捕来后晚上放蚊帐里,据说它能捉蚊子。当然,我们可能一下午会捉到好多知了,我研究它黑黑的眼睛,和薄薄的蝉翼,一不小心就会溜走许多。我们不在意,仰着头,继续在树干上寻找下一个目标,乐此不疲。
直到晚上,外婆喊我回去。
晚饭后,也是我比较期待的时刻。外婆家东面是一条河,河堤上沙土很厚,夏天晚上,会有很多知了猴从沙土里钻个洞爬出来,然后爬上树,褪皮后变成蝉。
人说知了猴要在地下呆四年,只为有朝一日冲破泥土,重见天日,破茧成蝉后,也只在世间活半个夏天,所以蝉会在夏天叫个不停,不知道是大喜还是大悲。
可我和三姨不管,在我们眼中,那刚破土而出还未来得及上树和褪皮的知了猴,是上好的美味。三姨只比我大六岁,猴儿精的,腿脚和眼神都麻利的很。她拿着马灯,我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摸了十几只回来。
外婆会就着发黄的油灯,把知了猴洗净,放油锅里炸到焦黄,再撒点糊盐,我在旁边,早就等的口水流三尺了。在外婆家的小院子里,我吃着这样美味的夜宵,听外婆说过去的事,看满天繁星,然后挤进外婆靠墙铺的小软床的帐子里,一觉睡到大天亮。
外婆个子很矮,还不到一米五,因为小时候被继母虐待过,导致驼背。外公却很高,且腰板挺直。但是记忆中,外公虽对我们很严厉,对外婆却很温顺。外婆喜欢唠叨,怎么说外公都不生气。后来外公直到八十六岁高龄无疾而终,最后卧床那几年,都是外婆一人精心伺候的。我不知道他们那个时代有没有爱情观,但不认得字的外公外婆,已经用生活来诠释透了。
如今,外公走了有十几年多了,外婆一人在老屋里又生活了近十年。以往回家,一定去小院子那里看看外婆,看她种的几茬小菜和蒜苗,喝几口井水。小院子一角,还有一个石磨,想起小时候吃的煎饼,多少面粉都是从这个石磨里磨出来的。
六十一甲子,六十年沧桑。今年回家,发现外婆的老屋和小院子的位置,现在是一块平地了,麦苗像列队而来的新兵,站在老屋曾经的位置、站在我和三姨吃炒瓜子的位置、站在外婆给我擦鼻涕的位置、站在我们听外婆讲故事的位置,瑟瑟发抖。旁边河堤上的芦苇还在,但是到了夏天,应该不会有那么多知了猴出来了吧,因为树没有了,不知道在地下呆四年的知了猴睡醒了没。
外婆的家消失了,连同整个村庄,都变成大平原上麦田的一部分。
平原上的麦田在大舅家的新楼房里,我们等外婆睡醒了好和她说说话。醒来后的外婆,却基本认不出我们了,爸爸在她耳边大声喊:“娘,我们回来看你了”,外婆想了想,才说出了我爸的名字,并问了我们:“天亮了吗?”
外婆对这世界的感知在一点点变弱,但唯一不变的,是她对儿孙的牵挂和爱。
生活在前进,我们已经走出了那个绕圈儿的时代,变化似乎一夜之间将时间从曲线拉成了直线。外婆在曲线那端,我们在直线这头,我们想回去,但是跑不赢生命的惯性。
蒹葭苍苍 风力发电的大风扇 白杨 白杨 老家的潼河图文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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