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又梦见儿时的村庄,许多人家土坯厨房的烟囱陆续冒出缕缕炊烟,整个村子就氤氲在青白色的雾气里,空气里充斥着柴草的烧焦味儿;大街小巷的泥土地上铺着晒得半干的焉头焉脑的柴草,房山屋后街角里静默着一垛垛晒干的柴垛……
当年就是这些柴草,它们被送进灶膛,燃起熊熊火焰,煮熟了南瓜小米粥紫豆角,养育了世世代代的农村人,而捡拾柴火,自然也成了当年人们的必修课。
秋麦季节庄稼的副产品——豆萁麦秸,不用说都是烧饭的好材料,农作物副产品中麦秸最不耐烧,填锅底下一轰隆一阵明火就成灰了,最耐烧的是介于草本和木本植物间的棉花杆。可是一年四季造饭需求量太大了,于是农闲时候,大人小孩齐上阵,去田野树林捡拾柴火。
有关捡拾柴火还有不少趣事: 有人去地里捡拾柴火,竟然捡回一根擦屁股的断树枝;在生产队里做车当把式的二大爷早早在田间赶牲口耕地的车把式,竟然捡回家一个包裹着死婴的柴火捆儿(当年卫生条件落后,漫地经常有被柴草捆着的刚出生的夭折婴儿尸体)……
近处的柴火拾完了,范围就扩展到了远处的黄河滩,当年还没有被开发种庄稼的黄河滩面积巨大、荒草遍布,那些多年生杂草简直都长成了小树,郁郁葱葱简直是莽莽的原始森林。
去滩里一般都是全家出动,套一辆毛驴架子车,到地方一般都在上午半晌了,安营扎寨,随即开镰——
当年莽莽黄河滩里杂草丛生,简直密不透风。最多的是“水红棵”,一种红杆细长绿叶挺直可以长到大拇指粗细的植物;还有“狼尾巴棵”,这些都是水分小、晒干后耐烧的好柴火。
磨得锋利的镰刀贪婪地噬咬着青棵子,“咔咔、嚓嚓……”草棵子们像毫不抵挡的败兵成排倒下,一会儿就被撂倒一大片;还有一种叫“戗”的工具,一把平头薄背儿的宽铲子,安在一条长杆子上,手握的地方钉一根横木,方便用劲、不磨手。戗柴火不用弯腰,用力顺着地皮儿出溜就行,比镰刀要方便很多。
还有一种效率最高的除柴火工具,叫“胡捞”,是用尺余长、数寸宽的刀片一头连着横杆、两者成一定角度制作而成,使用时手持横杆,像扫地一样用力,与地面平行的刀片横扫“千军万马”,众柴火溃不成军,“唰唰”成片成批纷纷倒地……
很快 到中午了,毒辣辣的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该歇息吃午饭了,架子车靠在竖起的车轮子上,人就坐着或躺在北侧阴凉处吃馍就咸菜喝水,稍微奢侈一点儿的,剥个咸鸡蛋夹馍里捏扁了慢慢吃。已经被放倒的杂草,在太阳暴晒下已然变“蔫”,正呆头呆脑地慢慢蒸发着水分,于是空气里就弥漫着好闻的草的香气……
在黄河边还有一种更绝的拾柴方式,那就是捞上游冲下来的柴火,大部分是缠络的粗壮草根、大块的腐朽木头,它们不知从何处就聚成一团顺流而下。胆大有力的农人用长绳子绑了抓钩,看见水草冲漂过来了,用力把抓钩抛出去,正扎在那团柴火上,慢慢拉过来……这种水里捞的柴火虽然泡了水,但晒得也快,并且耐烧。
这种用抓钩“抓”柴的方法极具危险性,传说一大意的农民把绳子一头紧紧束在腰间,并且打了死结,结果“力不抵柴”,被大捆的水草带进水里活生生丧了命。
1977年在5月13日,是我老家河滩群众刻骨铭心的日子——数个拾柴或割草的群众在极端天气里命陨黄河滩!
酷暑天气里,迅疾而来的暴雨冰雹劈头砸下,温度也急剧下降,在河滩里有几十个劳作的群众,命大的踩着泥泞只身逃出来,那些舍不得一架子车柴草的人在泥水里走不出来,最后被活活冻死!据说大坝上河务局的值班室里,挤满了侥幸逃出来的农民,几间屋子的木床、桌子都拿来劈开笼了一大堆火,救过来许多命悬一线的群众。也就在这一天,黄河岸边关路张村29岁的复原军人张连友在河滩里救助数名群众,自己却不幸牺牲,中共河南省委、省军区颁发命令,授予张连友“雷锋式好民兵”的光荣称号,追认他为革命烈士,毛主席也向全国发出“向张连友同志学习”的伟大号召。
当时六岁的我在芦岗村外婆家里,只记得明朗的天空突然暗下来,变得黑漆漆一片,却没有风和雨,院子里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和叶缝里的天空一样也变得墨黑……没成想也就是那一刻,在几里外黄河滩里的冰雹寒流,使那么多人遭受了地狱般的磨难!
秋风萧瑟,黄叶飘零。深秋季节,是捡拾枯树叶的好时机,“扎杨树叶”是孩子们的专利,他们边玩边干,蹦蹦跳跳地用削尖了的木棍,扎住满地的杨树叶儿,像串糖葫芦般密密挨挨串起来,这种捡柴法效率很高,也挺有趣味,(后来说谁谁挣钱容易,就打趣说“像串杨叶一样容易”,这大概是富人大款们一种常人不可企及的至高境界吧!)
初冬的早晨,寒风呼啸,上早学的路上,经过一个植满黑槐树的土岗,都会有满地飘落的槐树叶子,圆圆的橙黄色像满地的碎金,邻居年近九旬的老二奶头包鱼白色毛巾,一身灰黑色臃肿的粗布棉衣,扎着绑腿,迈着小脚,佝偻着身子,拿笤帚一下一下地扫着落叶……这个画面几十年来一直定格在我脑海深处。老二奶去世后,经她手捡拾的树叶在老屋外堆成了高高的小丘,整整烧了一个夏天。
母亲在老家至今坚持用柴火烧地锅做饭,和她一样的农户已经不多了。大家都在用干净节能的电和气,小村里的空气似乎变得纯净和纯正了。
母亲架在院子里的地锅土灶里燃烧的柴火哔哔啵啵地响着,红通通的火蛇舔舐着锅底,虽然溢出的饭香和柴草燃烧的特殊气味儿不足以弥漫整个村子,但我回家刚转向熟悉的胡同,那种亲切的味道迫不及待地钻进我的鼻孔,它们欣喜地向我宣告:到家了!
2023.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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