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说她要出去赚钱。
“周家二仔在欧洲赚了大钱,娶了洋妞买了跑车,啐,可别忘了当年他躲在村口公厕偷摸女仔屁股的破事儿”。这样的传言听得多了,说话者艳羡的语调和刻意撇下的嘴角实实在在的描绘出了一个当代村庄童话故事,“去欧洲,赚大钱”。
十万,这是阿娟离婚后的身家。蛇头说什么都不愿意便宜那五万块钱,于是阿娟爸妈把钱塞到了她的口袋里。十五万,这是阿娟打开自己童话世界的钥匙,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机场的国际出发口总是热闹的,阿娟第一次来到省城就去了国际出发,心里也是骄傲的。同一趟去泰国的航班上有夕阳红旅行团,老头老太太们唱歌跳舞,阿娟想着坐在家里竹凳上的爸妈心有戚戚。妈在临走前说什么都要给她塞一瓶米酒,说是想家就喝一口。结果在机场过机器时候被查出来了,工作人员说什么都不准阿娟带它上飞机。阿娟也是一个急性子,咕嘟咕嘟就把米酒灌了下去。昏沉间,带着老人家特有的砂砾口音和飞机嗡嗡的震动,阿娟睡了过去。
泰国太阳毒辣,阿娟和其他十多人被蛇头连推带赶的送到了一个山间的隐秘窝棚里,蛇头说谁要出声,就害了所有人。阿娟看看身边十多岁的小伙子,他被吓得连气都喘不顺了。他像极了离婚前的阿娟,缩在角落,全身颤抖却不敢出声。
前夫酗酒成性,酒醉后的拳脚相向是家常便饭。一开始阿娟是懵的,她不明白怎么就被打了,怎么自己端着洗脸盆子就被一巴掌打得摔在了地上;她不明白为什么平时温和的丈夫怎么就变成真了一个有拳脚功夫的人,他是怎么学会这些伤害人的拳脚花样的?
到后面,阿娟觉得自己变聪明了,她不想那么多为什么了——他打人之前一定会语气突然变的平和,和当年在工厂工作时候一样文文雅雅;这时候你就要赶快跑到卧室去(千万不要关门、否则他会更加恼怒)、缩在墙角,捂住头。阿娟把卧室收拾得很干净,不像客厅和厨房,他总是可以找到打她的工具。后背上肉少,经不住他的掐,只要捂住头面向他,他扯一扯头发扇几巴掌,踢几下肚子,就会累的一头倒在床上。
被打的时候,阿娟会想一些别的事情。她总会想起每到三月村外头漫天遍野的油菜花,蜜蜂子在里面瞎窜,她的妈妈会给她编一个花环戴在头上。离婚前最后一次挨打,她正想到自己穿着的那件粉色花袄子在油菜花田里找编花环的花,“一朵”、“两朵”,数到第十五朵的时候没有再数下去。丈夫抄起了那把阿娟每天坐在上面梳头的椅子,向她砸了过来。
阿娟又把自己放到了那一片油菜花田里,这一次她想着自己会在田边的公路旁找一块地方,开一个小饭馆,“卖什么菜好呢?”旁边小年轻的惨叫打断了阿娟的思绪,小年轻在身边发现了一条蛇,嘶嘶的吐着信子。阿娟没来得及告诉他不要动,他就站起身来往外跑,眨眼就被一米长的蛇咬住了大腿。一个房间里十多个人都蒙了,只有小年轻的叫声冲击着阿娟的太阳穴。
最先有反应的是一个叫周姐的中年女人,她体格瘦弱,薄嘴唇黑皮肤。在飞机上阿娟听到她说她老公儿子都在意大利,现在就差她过去团圆。那时候的周姐眼睛亮晶晶闪着光,就和现在一样。周姐窜上前去用手捂住了小年轻的嘴,然后又有几个人回过神来,一个大个子过去抓着蛇尾巴就往墙上甩,更多的人去按住小年轻的手脚。
周姐松手的时候小年轻已经不动了。他把周姐的手咬出了血,又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一周姐看着不再动弹的小年轻,喃喃自语道,我一定要出去,不然就什么都没有了。
蛇头骂骂咧咧指挥几个人把小年轻丢到了山背面,阿娟听见有人说摸他的手还是热的。没有人接话,周姐念着阿弥陀佛,大个子拿脚一下一下踢着墙边的蛇。
雨夜,阿娟和其他人一起摸上了一艘没有开灯的船。船老大压低声音呼喝着众人往甲板下面走,他们看到一个夹层,在底舱和甲板之间。男人先进去,女人填缝。蛇头一边吐着痰抽烟一边看着女人们撅起屁股钻到隔层里,阿娟钻的时候刻意拉了拉衣摆。
夹层的门一关,就是一个半米高的黑暗空间,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舱里有臭虫,顺着把人叮了个饱,最后被打牙祭的人咯嘣咯嘣的嚼进了嘴里。每天蛇头都会来带人,带的当然是女人。有一个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姑娘被带出去,再回来时哭哭啼啼,粉红色的胸罩被扯坏了肩带,头发有一撮被撤掉了,爬进夹层时看得到血淋淋的头皮。
周姐和牛仔裤姑娘说,不想出去就和她换换位子,姑娘感激戴德然后往后面挪去。周姐换上来后看着阿娟笑了笑,她说,今天是该到你了吧。门打开,蛇头看着十几双眼睛往地上啐了一口。他指着阿娟说该出来放风了。阿娟扯了扯衣服往门的方向爬过去。
蛇头再打开门时,阿娟趁机往外看了一眼,她看见这海湛蓝湛蓝,白色的海鸟像纸风筝一样飘在远处,刚才一直吹在自己身上的海风原来如此温柔,“我看见海了”。
回到夹层,恶臭和牛仔裤姑娘的哭声还在,周姐闪亮着的一双眼睛还在。她小声问阿娟,有几个人?“有几个人”,船上有几个人就有几个人。
女人都被带出去了六七次,牛仔裤姑娘的哭声到后面渐渐没有了。阿娟已经在船上盘算好了自己的菜谱,也听够了其他人念叨的远大梦想。等到船老大再让他们出夹层的时候,男人们都胡子拉碴,女人们的裤子上都是经血。
牛仔裤姑娘没有出来。船老大拉出来的是一个衣衫破烂全身是伤的身子,嘴里塞着很多布团,谁的袜子,谁的内裤。男人们忙着向蛇头讨烟抽,女人们站在一边默不作声。“阿弥陀佛”,周姐的声音被海风吹的支离破碎。
该给的钱都给了,该出的代价也出了,蛇头给他们半天时间收拾自己。阿娟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拿着送到手里的假护照,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这一波同行的人分半个月陆陆续续的进了关,周姐过了关看见老公儿子站在远处,马上小跑着跑了过去。阿娟看见一直拽着儿子袖口的周姐,向她点了点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