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子

01

桥洞里躺着一个男人，灰褐色、灰黑色、灰红色，这些破布覆在皮肤上。没有白发，互相缠绕的黑发在风干的油腻中，膨胀着向四周扩张。

康子3岁时就跟奶奶住，对爸妈没太多印象。他像从小就有爸妈的人一样，接受了从小没有爸妈。

爸妈去了哪里？谁知道呢，或许是出车祸，或许是生病，或许是离婚，或许只是不要他了。

他小时候也会问，为什么我没有爸妈呢？奶奶的眼神就开始飘忽，突然抹起桌子，突然开始扫地，好像康子是在问桌子和地。再多问几次，也是一样。康子就不再问了。

他最常做的就是去路边擦鞋，跟奶奶一起。挤出绿豆大小的鞋膏，沾在鞋面上，刷子扫过，发出呲呲声，直到黑色在鞋子上发亮。如果是踩过泥浆的鞋，就要费点力，先拿微湿的布擦一圈，再拿干的布擦一圈，再挤一个绿豆粒。

他喜欢吃绿豆，尽管家里只有白粥。有个夏天，他正擦着鞋，有双粉色鞋子踏踏地过来，推推他的肩，抬起头，一杯绿豆汤就在眼前，小手握着塑料杯，又放到了地上，粉色鞋子就踏踏地跑远了，停住，小手牵住大人的手，又向前跑了。

绿豆是甜的，糯的，沙的，冰的，混着汤水灌入他的食道，紧接着是胃，他喜欢吃绿豆，每擦一双鞋，就像再喝一杯绿豆汤，凉爽从心底，再到手上，再到刷子，再到鞋子，鞋子是由热变凉的。

02

黝黑的皮肤像干枯的树皮，带着薄薄的脂肪，黏在骨头上。血管还在流动吗？旁边的河水静止了，漂浮着有气无力的杂草。

康子家有个储蓄罐，从路边捡的。每次擦完鞋回来，奶奶会放一些钱到储蓄罐，她对康子说，如果满了你就可以上学。康子开始想象上学的场景。奶奶说，只有学习才能有饭吃。他想，如果能吃饭，就一定能买一杯绿豆汤，他也想给奶奶尝尝。甜的，糯的，沙的，冰的，混着汤水灌入食道，紧接着是胃，比粥好喝多了。

后来，康子长到18岁，和奶奶分开，储蓄罐依然没满。

他朋友阿成说，跟着我混吧。

有钱吗？

有。

好。

他们去棋牌店，去走街串巷，或许还有更多人。他们大喊大叫，摔酒瓶子，结束之后以兄弟互称。某天夜里，阿成递给他一把刀，这要干什么？康子没接，只是看着阿成。黄色的路灯斜照着，蝉鸣声起伏，一辆车呼啸而过，烟上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阿成把刀放在地上，嘴巴里吐出袅袅雾气，向路灯飘去。

混口饭吃。

有钱吗？

有。

好。

刀就到了康子手上，混在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酒吧，喧闹，突然的尖叫声，人们惊慌失措地散开。

康子在角落，刀藏在身后，在刀旁边有个人，只露出衣角，粉色的。

警察来了，没人看到他，没人看到他的刀。

黑色的警服，跟当年来赶奶奶离开大街的人有些相像。他握紧了刀。女孩抱住了他的胳膊。

03

男人的手指动了动，缓慢地挪到头顶，挠了挠。站起身，在河边抹了把脸，拖着脚到街边各处垃圾桶寻找食物。

阳光刺眼，空气闷热，酸腐味泛滥，只有苍蝇在靠近食物的上空起伏盘旋。

“我们康子以后要去读书，跟别的娃娃一样坐在教室里。”奶奶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重复。

康子拼命摇头，他猛地站起身来，在空荡的家里寻找，“奶奶，你告诉我钱在哪儿？”他大声叫着，“我带你去看医生。”

没有人回应。

男人还在翻找着垃圾桶。只是一瞥 就看了粉色的棉被，还有在里面的孩子。那孩子闭着眼，几乎没声响。

轻轻地抱起孩子,他怔怔地望着。

你呢？你爸妈在哪儿呢？

他突然想起奶奶的回应。

没关系，现在你有我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抱着孩子，向着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