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烂漫,孩提执筝;佯乘采撷,不如归去。
“父亲......别去......"
甫为妻子拭净面颊及裸露出来的肌肤,蓝氏家主委身蜷卧在床头一侧正准备缓一休憩,折袖支颐俄顷,便听见耳边少女惊恐般的梦呓。
"父亲——!”
立时待那人彻底清醒过来,不耐方才的逼仄长梦到极致般,几欲起身顿坐,幸却被拙重的身子拦了下来,只好本能地启着檀口艰难吞吐着呼吸,陪在一旁蓝曦臣早已倾身下榻又折回,为她换了一方洁净的汗帕。
“阿璘,阿璘……没事了,没事了……我在,我在呢。”
目前渐渐对焦,紧握自己有些放麻的双手的那人,面目也清晰起来,只是丈夫一如多年前般的清朗俊雅,令此刻意识本就不是十分清明的她又仿若溯回到幼时的记忆,虚实恍惚间,只定定微抬着颔额,目光无神,一时只能感受到自己手间及周身被眉目如旧的那人带来的温度在肌肤相触间缓缓滋养升腾。
“……我刚才……我刚才……父亲……”
蓝曦臣此刻眸色温润,眼波流转间又恰到好处地拿捏着神色间显露的关切顾怀,令聂清璘更是分不清此时此景是否为真了,竟便被蛊惑心窍般地喃了句还未通晓事理时才对蓝曦臣有过的呢谓,只是音量极低,她又极快收住,想是蓝曦臣也未听清。
“别怕,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蓝曦臣如是安慰道,妻子噩梦未消,自不会察觉到自己听到那声无意识的“哥哥”时顿了一瞬的僵硬。
“父亲死了……他被金光瑶杀了!是金光瑶!”
梦里心爱的绒花落地,她自此便永失所恃。
“我知道...我知道...都过去了,你已经为父亲讨回公道了...”
蓝曦臣目光切切,语气温柔。只是下一瞬便觉察出聂清璘惨白面目上渐渐延展开来的毋似平常的痛苦。
“额......”
只觉身心在未彻底清明苏醒的状况下如坠刺般往无尽凄寒里不断沉落,腹部难以忍受的疼痛蔓延不止,未守齿防,不禁自觉难堪地呓出声来。
“...阿璘?阿璘?”
比几欲再次昏死的聂清璘自己更快看到那被褥下的一滩血迹的,是立即掀开她被褥的丈夫。
“阿璘?!”
硬朗坚实的颌角被无力昏坠的妻子主动抵住,若不是已然没了知觉,她定厌极了这种肌肤间的亲昵碰触。
“阿缃!叫族医!快些!”
蓝曦臣一遍朝怀里之人的会阴穴摁下,一边毫无往日持重之态地喊道。
“家主,族医一直在院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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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不知处 庭院—
“阿扶?居然是你啊?”
将方才对行一瘦弱青年撞至退了半步的男子,正过身子,缓缓叉起腰,丹凤眸里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冷冷斜睨着比他矮一个头的瘦弱青年,知道对方行了见礼,依旧不曾改丝毫神色。
“聂公子。”
只见那斜挑上扬的眉目,飞扬跋扈的气派,骄纵纨绔不是聂清琛又是何人?
“怎么?换了个地方继续端茶送水伺候人?我说你怎么老是阴魂不散啊,聂清璘就那么倒霉,招惹到你这么个丧煞星了?当初好不容易把你轰走,这么快,就又凑到我妹妹面前了?怪不得能有前几天那倒霉事……你也是前几天跟着现在的戏班到的姑苏吧。”
“聂公子,您说笑了。”
瘦弱的对方似是中气不足,声音隐隐发抖,却依旧好脾气地解释道。
“噢?我说笑了?哈哈哈……一个俳优,也配站在老子面前指责我?”
聂清琛像是听到莫大笑话一般,低低笑了几声,与此同时略低了低腰身,又对低头的青年靠近了些许,断眉挑的更加放肆无比。
“那么就请问这位——琼墨公子,我哪里说笑了?”
琼为美玉,墨为瑕,美玉垢瑕,这是姬莘给月上阙面首惯起的近乎残忍意味的众多称谓之一。
而琼墨二字,不论面前的青年是否还做着俳优面首的勾当,羞辱意味皆是十足。
然只见那瘦弱青年白皙的脸庞上及耳根处未染分毫因羞愧难当而渲出的绯红,云淡风轻地,又冲对自己剑拔弩张的对方微微倾身施了一歉礼,坦然道:
“聂姑娘,是先豪赤峰尊嫡女,现任聂宗主的亲侄,而长陌公子,您的父亲,是聂氏庶宗,战上投降不及反被温氏兵卒歼杀,赤峰尊顾及令尊一脉的颜面,才赏了一个英勇战死的名号,可也只是,身后止住了骂名,连我一个俳优都清楚的事……您说您与聂姑娘是兄妹……不是说笑,又是什么呢?”
这席言者不咸不淡的话,却激得原是自诩又占了上风的人顿时面红耳赤,咬牙暴喝道:
“臭婊子你是不是找死!你个娼妓之子,也敢如此侮辱老子!”
没等拳头招呼上去对方俊俏的面首,便听见对方又极快言道:
“而我还在清河时,又不是没听现如今牢中那人说过,您对大小姐投毒的那件事,这更是非兄长,会对其妹所做的事。”
“......你说什呢?!”
聂清琛虽被这样一句话说得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 可看对方状似挑衅的神情,依旧很容易就暴怒如雷,无比焦躁地冲对方吼道。
“不是吗?聂公子,三年前那场金麟台宴席,金光瑶为拉拢一世家而准备纳的那位小姐因何而死?阁下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三年前,聂长陌十九岁,和聂清璘一起随聂怀桑一起赴宴金麟台,聂清璘却因误食了金光瑶小妾的酥酪,差点同那姚氏一起命丧当场。
“...你疯了吧?!那件事不是金光瑶仇家所为吗?换句话说,他连杀了自己儿子都能推给那个倒霉的世家,谁知道当时是不是用了人家女儿就想耍赖翻脸?”
听的依旧云里雾里的聂清琛,更加不解这低贱俳优之意。
“呵,您以为天下男子都是您吗?”
听到这一句,聂清琛忍无可忍:
“操!你他妈敢找死!!”
说着便是一戴着玄铁护擎的拳头招呼上去,被击中面目者耳边仅闻一短暂风声,便赫然眼中一片漆黑,随即已然被贯倒在与方才自己站的有一定距离的地上。
因这一下,与之前聂长陌的叫喊,已然有路过的几人为此驻足了下来。
一席青袍的青年却依旧只拭了拭嘴角的血污,也不着急从云深不知处的鹅卵细砂石径上起来,半卧着,不慌不慢道:
“公子这一记...力道飘忽重心偏移,若是之前的在下,恐怕已然口角撕裂,血流不止了,怕是连牙都恐碎了几颗。”
似是想起了什么,青年惨笑一声。
“...不过不到两年时间,你就真的这么活腻了?!这件事跟我跟清河有什么关系?!”
聂清琛还是未解突如其来的困惑,只想着要把这人怎样折辱一顿再活生生打死的好。
“以您的脾性,又自诩是得赤峰尊教导传承的刚正英豪...若真是不知情...怕也真被瞒在鼓里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日姚姑娘所中之毒,为寒烈香。”
“白果芽汁混紫菡萏叶末,不死都难。而我记得那个季节,金光瑶的兰陵与他那位仇家处,都非是这两种需十分及时凝练在一起和药的异时节物繁茂的节令。”
“所以呢?”
“清河终岁山穷水恶三季临寒,看似银杏、紫荷花绝非能够生长在此境内,可当时,阙里的姑娘们,可都是陪当地仙门一位大人物请来料理药卉的植匠喝过酒的。”
“你是说...宗主...?”
聂清琛护好腰间的佩刀上前半蹲,拽起阿扶的罗锦棉的领子,意味狠厉迫切,连牙都咬得“咯咯”作响。
“不如好好想想,当时...不净世内,可是来了那样一位面生的修士?贵上...可曾在南山处开辟一片荒地?”
面前淡漠的少年避开逼迫自己那人的呲目欲裂,眼神望向那面檐下因风作响的铜铃,深邃清明。
“他是清璘的亲叔叔!他不能!”
“当时的情形,乐陵秦氏已然与兰陵金氏是翁婿之系,若是再与离州姚氏结亲...凭着你聂氏大公子的身份好好想想,再到如今聂氏在金光瑶和姬大人事里引起的满城风雨,谁人不侧目?谁人不言清河聂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是他们想不到亦是不敢想,聂氏宗主,聂怀桑,你的贵上兼嗣叔......为了当时与金光瑶暗中博戮...自己的亲侄也可以舍却,只因姑苏蓝氏仙山上有那唯一一株绛珠五楹,以毒攻毒,可解寒烈香,原本以金光瑶与蓝宗主的交情,这药不论多金贵多天下只此一株...都会赠给金光瑶全这番情谊的。”
因四下皆聚来人,青年压低声音道,这次直视着狠厉男子的狰狞面目。
似是想起蓝曦臣在观音庙里做的那场戏,又缓缓开口补充道:
“哪怕只为了当时的表面功夫。”
不知何故,聂清琛似是自己都未察觉到,自己何时放开胁迫少年的双手。
“而贵上算无遗策,也定是早就算到了蓝宗主...对聂...令妹的别样青睐。”
明明之前还出言讽刺聂清琛不配为嫡宗独女兄长,现下却似是要提醒聂清琛他与被投毒之人的这层关系,故意口错道。
既能够使人绝怀疑不到当时势微且少主亦误遭毒手的清河聂氏,又能成功离间纳妾的金氏、嫁女的姚氏、不赠药的蓝氏、和那因替聂氏出头而被金氏镇压“怀恨于心”的某某世家。
一石四鸟,何其阴毒,又何其趋利避害步步为营,彻底精明。
聂清琛感到一瞬间的苍凉无力,接着那最初的不可置信,在他自顾自摇了摇头后,变得闪烁其态:
“你,最,好,说的都是真的。”
说罢,抚了抚腰间寒铁刀柄,转身离去。
似是不再惧怕对方恶狠狠的威胁,不如昔年,这次阿扶径直起身向背影略显僵硬的聂清琛道:
“封棺大典前,在下都不会离开云深不知处,亦时刻恭迎阁下的...再朝垂询。”
低头行礼间,两手起势作为遮挡,谁人都看不到他受伤嘴角上的轻蔑弧度。
“公子,您这是...呀!这脸是怎么了?!”
直到一修士模样之人到场,还未走近,便看到阿扶脸上挂了不轻的彩。
“无妨,云牢都打点妥当了吗。”
青年一副儒雅做派,丝毫不见刚才被拿捏的窘态与广袖下的戏谑。
“可不是?估计再多时间蓝江两家就要亲审了,咱们可得快些了。”
“是时候,去替她...见见我那位旧主了。”
阿扶接过修士的斗篷,为自己披上,举措利落而不失优雅,这之后那方才围观的几位女修还有人在窃窃议论声中发出了因这美人披袍而有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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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主,主母应是思虑太重,噩梦连绵,这临产前可得重中之重,好好养着了,切忌大悲大恸,不论多不思茶饭,也请令其务必进食,以固足够的元气至临盆。”
“之前不是一直还好吗?怎会突然现红?”
蓝曦臣是真的有些被吓到了,幸好只是有惊无险。
“这...属下灵力低微,也是方才察觉到...之前主母的胎应是一直...是被什么精怪...拿自己的妖丹为消耗护住心脉...方保胎气安稳至今...竟是属下不察!是属下的失职!”
族医战战兢兢言到后来,便跪首叩头,直直冲自己的主上参拜下去,本想着雷霆雨露皆是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君恩,却未料到迟迟等不来回应。
直到族医微微试探,抬起头来一仰视,才见阖眸锁眉的蓝氏家主不耐地摆了个退下的手势,便悻悻离去。
良久,寒室卧房内响起沉稳的足步声,以及男子低低的呢喃:
“是了...鬼魅是无内丹...可丹墀族人...生而具备,被视异类...看来...”
终究是我,这个局外人,欠了你心心念念的女子。
“也欠了你。”
已然行至床前,看着眼前的昏睡的妻子,他忽然想到姑苏郎君喊自家娘子的呢谓,那个他从未敢对自己妻子唤过、却被一个与自己妻子有染的厉鬼时时喊过的称谓:
“卿卿...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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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不知处 客居—
“长陌呢?来了云深不知处自是要做正事,他怎的反倒终日不见人影?”
“这...大公子的行踪,也一向对属下们讳之不宣的...属下去问问那几个近臣?亦或是...随侍的那几位姑...”
收起折扇,聂怀桑不耐地打断修士略为为难的言语:
“呵,姑苏城里的大小妓院...都去找过了?”
“早便去了,都说公子并未...”
“成何体统...也罢,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他了。”
封棺大典在即,人人都想看清河聂氏的“一问三不知”是怎样在侄女出了那样的事后还面红心不跳地在侄女婿家里主持自己大哥的封棺大典,他自然不能叫那些人看了笑话,亦不能叫想与他过招的人失望。
思索之间,远处青黛色的天际里一精巧纸艺,不禁入了他的眸况。
一旁的修士显然也注意到了:
“这多事之秋..前些日还发生了那些事,谁还在那放风筝呢...可真够煞风景的。”
“风筝...”
“额...宗主?”
听着主上默然已久,只缓缓沙哑地吐出这两个字,修士有些惶恐。
“竟还是鸢尾的...”
悄悄抬头,只见那一宗之主依旧凝望着那因风的随意而时高时低事偏时近的彩绘筝。
“这风筝都是画云画鸟的,便是在风筝源地姑苏彩衣镇...这种笔法的鸢尾...倒真是不常见,宗主放过?”
修士小心翼翼问道。
“早便不是小孩子,不该记得了,对吧?”
“也都...早便不配了。”
“呵...”
只见高阁处着黑袍那人讽刺一笑,折扇一个来回的起承转合,便又随着主人,回到阁中,理世间喧嚣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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