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挂在屋檐下,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冬眠。春来的时候,它需要划破风干的土地,吮吸黄土深处的养料和水,磨砺它渐已生锈的躯体,在开掘中激荡它应有的生机与活力,就如鹰隼需要张弛有度地在风中振翅。犁的辕子同样会在曳绳的拉拽中,在嘎吱嘎吱的呻吟中变得深沉而坚韧。
犁这便是犁的生命动态。没有在荣枯大地上的拉练,犁的生命将会在蠹虫的咬噬下遍体鳞伤,或被风干而不堪重负,铧片的荣耀也会被时间湮没了光芒。扶犁的人在经年累月的耕作中,使犁铧集勇往直前与善刀而藏于一身。
犁
犁是有生命的,或者为了人类的生命,它要在辽阔大地播洒丰硕的生命。它的坚韧的钝锋划开解冻的土地,把旧土翻成新的,连同旧年的枯枝腐叶埋入地底。曲辕如弓背的力士,死命地使转前驱,发出与土地力搏的夯歌,痛而快乐。
犁是有生命的,它的摧枯拉朽的近乎强暴式的行进,刺激了强健的耕牛,或说耕牛牵动了犁,几欲把一个冬天积蓄的力量,传送给犁和土地,它不时发出沉吟,似在吟一首从先民始传唱至今的诗章,并无怨意。这或者就是牧歌中的断章,散发着凝重而清新、悠远而不朽的气息。那犁后的人,因为希望,或者不是,他光着脚,扑满灰尘的脸上挂着读不出是苦还是乐的表情。燕子来归,看着那剪掠般的低低地划过土地又远去的黑影,还有刚从蛹里蠕动而尚还稚嫩的蝶,贴着地面吃力地蹁舞,农人的心中似乎被温柔的阳光照亮,便不计较牛的乏力与犁的钝迟。土地上空升起了祖辈传唱的歌谣,盘旋着,和着土地和青草的淡净的香,向四野发散。
犁是有生命的。土地需要恬然入睡,也需要不停反复地折腾,诗人会在赞美秋花满园的芬芳和秋果累累的富有的同时,也会赞美农人的劳作和土地的奉献。犁最明白耕作的枯燥无味的反复之苦,就如蚕的吐丝,女人的织锦,再熟练,再有期待,都须戴月披星,废寝忘食,才能在冗长的岁月中装扮一个如花似玉,一片锦绣山河。犁尖磨钝了,变形了,削瘦了,却硬是凭一股坚韧和沉稳开辟出一片富丽的秋天,播种出串串动人的笑语欢声。犁无语,经农人之手善而藏之,它在回望一个繁盛的秋天之后,期待又一个春天。
犁一扇新的犁铧要交给一个老农人之手。农人虽未读老庄,他却在用手中的犁实践着老庄的哲学。那些节气歌谣早已像土地会长出苗木一般自然,对此,他们早已了然于胸。他们更知道耕种并不是全凭力气,使犁是一门必修课,是一门融技巧与力量的活儿。新人上手,必经老人一番点拨,否则,犁铧很容易折断,甚至木辕也会被毁坏,费力又费时。犁铧可不能拱得太深,太深就有前面的结果。太浅也不行,浅了容易出犁沟,有时甚至伤了牛驴的后腿。碰到成团的苇根,索性要停下来,须等用镢头刨净了根,才能继续。所以不经指点而莽撞上阵的新手,大多要哭着鼻子背着破犁回家的。犁的使用与驭人一个理儿,你得知性而用。
犁犁,我们丝毫不用担心其失去本义而只留下寓言 ,虽然它与人类文明的发韧期相距不远。春秋时期的铁器距今也已两千五六百年了,这种金属虽易生锈,没有金玉那般能制成饰品,穿越历史最终成为升值百千倍的文物,它甚至比不上秦砖汉瓦的生命持久,但它的扶植人类的使命让它与土地已无法割裂。只要土地需要垦种,犁的生命力依然蓬蓬勃勃,而不至于沦落为博物馆的展品。
犁还挂在檐下,等着河开,等着雁来,等着农谚和童谣反复的传唱……不久,一场播种生命的伟大活动就会拉开序幕。
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