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迪·沃霍尔在玛丽莲·梦露自杀一天之后推出了他那后来在波普艺术界被视为经典的玛丽莲·梦露同名画作之时,许多有先见之明的人便预感到:现代艺术的生命之源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甚至在沃霍尔推出他的作品《布里洛盒子》之前。
什么是现代艺术的生命之源?借用彼得·盖伊在《现代主义——从波德莱尔到贝克特之后》里的一番话:...对高雅和低俗艺术两大领域之间进行彻底的区分,重视其本质的高低,正是这挽救了有创意的艺术家和作家,让他们不至于陷入平庸的恶趣味之中...20世纪60年代的艺术创新中,几乎没有超越其创作的场所和时代,为艺术的万神殿永添光彩的画作...尽管波普艺术家在创新方面的贡献是独出心裁、让人赞叹、甚至源源不绝的...但他们都刻意避免对人内心的审视,而这正是现代艺术所不可或缺的因素。他们着眼于表面,远离哲学审思并对此沾沾自喜。他们的作品如同精美的周刊卡通一般具有冲击力,诱人而又赏心悦目...可长期来看,这些作品虽然获利丰厚,但是平淡、乏味。
从盖伊的这段论述中不难看出,波普艺术的流行,从根本上混淆了低俗与高雅的界限。浮夸、刺激的表现形式迎合了绝大多数人的猎奇心理和所谓的“艺术要为大众服务”的谄媚言论,而弃艺术本身深刻而向内探索的高贵特质于不顾。这种艺术思潮不仅仅影响了几乎整个世界的艺术领域和从业者,对文学的影响之深也是不言而喻。尽管我们认为文学也是艺术其中的一个门类,但不可否认的是文学在艺术领域里的特殊性以及尴尬境地。
| image首先,文字的普及化教育使得文字成为了大多数人都可以掌握的表达媒介。我们身边的大多数人都可以用文字写作或者表达观点。它不同于绘画表达中的基础元素点、线、面、色彩、阴影,与音乐的基本组成元素音符、音长、音色、节拍更是大相径庭。我们可以很轻松地用语言文字表达一个目的和企图,却很少有人可以娴熟地拿起画笔或者乐器去以另一种方式传递情绪。所以,语言文字一直以来都是可能组成艺术形式的门槛最低的基础元素。
其次,人们对文学艺术的态度暧昧不清。我相信,不太会有人觉得一个从未执过画笔的素人胡乱画出的成像是艺术,因为大众可以分辨出它的拙劣;也不太会有人觉得一个未受过专业教育的人随机挑选的音符组合起来的旋律是可以深入人心的音乐,因为人们可以感受到它的肤浅。但是,非常奇妙的现象是,大众对于文字作品的包容度是惊人的。无论是用多么拙劣的语言写成的作品,都可以划入“文学”的领域。在大多数人心目中,文学无所不包,无论是劣质、伪造,还是幼稚、可笑,只要是由大量文字组合而成的完成品,都毋庸置疑地归入“文学作品”的范畴。我在此不详细举例,如果真举起来,就连很多所谓“纯文学作家”的作品都难逃一劫。
那么为何大众对待绘画、音乐、雕塑的态度,和对待文学的态度如此不同呢?是什么造成了这种认知上的不对等?我认为,主要是因为在长期的文学停滞发展之后,文学早已在公众的视野里退化成了说话、叙事、讲述、明志的低级手段,文学不是挂在画廊里供人观赏的,也不是在音乐厅里演奏出来令人沉醉的,它只是人人都会的东西的一种堆积,没什么了不起。
中国八十年代中期涌现了一批先锋派小说,代表作家有马原、苏童、格非、余华等人。在那个年代,他们本有希望将中国文学引入到另一种发展中去。可惜的是,大多数当年的先锋,现在已化为陈腐。这批先锋派小说家的变革从本质上来说是不彻底的、因为他们都没有从根本上抓取到文学变革的核心,那就是有限的情节与人物与无限的意象和结构之间该如何搭建虫洞。文学的审美是间接的,甚至可以说是最遥远的召唤。当余华在接受采访时沾沾自喜地说,当年他把《活着》发给马原看,马原看完跟他说好看的时候,我对这批先锋派小说家就彻底失去了希望。
现在我们要来说一说,文学的审美究竟是什么样的。
首先,一定要具有自己的语言风格和态度。一部作品的诞生必须是释迦牟尼出生时的言语情境: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句话中的“我”指的是每一个单独个体的“本我”,在这里指的便是每一部可以称得上是被创作出来的作品。“独尊”的意思是特别、不同于他人、有独特性。释迦牟尼的这则公案常常被人误解,这句话也经常被歪曲解读,我在此作一个澄清。其实,这句话很好地体现了一个创作者的态度:这世上不需要第二个卡夫卡或者乔伊斯,而需要第一个我。
其次,文学作品一定是向内探索之后的向外表达,我们不直接复制环境和角色,而只是将它们在我们心中的投影按照我们自己独特的方式呈现出来。换一句话说,一部有审美的作品,一定是关注内心的,甚至是偏重心理和精神的。这当然不是说要把一部文学作品写成心理分析,只是需要创作者在搭建语义的同时,有着强烈的内心意识。
第三,个体言语的魅力十分重要。与诸多语言拙劣、只靠奇技淫巧的荒唐情节吸引读者的奇幻或者悬疑小说不同,真正具有审美意义的文学作品是值得细细把玩的艺术品。它们有些韵律感十足,有些简短精准,有些是隐喻的军团,有些细密、绵长。总之,“言语”的魅力是惊人的,隽永的。它是一部文学作品的真正精华,也是文学艺术永不落幕的主题。
我特意没有在篇章中引用任何文学作品的段落作为文学审美的范例,就是因为不愿意在任何审美情趣之上浇筑模板,艺术不需要固定刻板的形象,而需要不断探索和体验的勇气。作为一个纯文学写作者,我不希望再听到身边的人们还在不停地赞颂《红楼梦》和《阿Q正传》,它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也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文学需要成长,在一个不冻结的文学土地上,审美也是不断吹来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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