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汤面

羊肉汤面是小马七年前教会我的。

小马是个西北男孩，苦命，九岁时丧母，父亲再娶后，家里又陆续添了两个妹妹弟弟，他在后妈的身边束手束脚地待到二十岁，就被后妈的巧舌鼓动到上千公里之外的沿海发达地区来了。

媳妇比他大了两岁，一开始对他还不错，岳母却傲气十足，摆明了看不起小马，嫌弃他是“外乡人”。渐渐地，小两口的感情也受到了影响，日子越过越拧巴。小马一气之下，把两周岁大的儿子丢给了媳妇，收拾铺盖，跑到另一个区的一家饭店做了服务员，吃住在那里，家也懒得回了。

小马原先是我小区邻聚街“老商埠”羊肉馆的伙计，我偶尔去店里吃烤串，他服务不错，点的串多了经常提醒“够了够了，吃完再点”，所以比一般服务员印象要好。处熟了，他改口叫了我“大哥”。我们自相识起，及至他离婚返回原籍前的数年里，走动得还很频繁。他隔三岔五参加我们圈里周末黄河大堤上的野餐，也会来我家送羊肉汤，高兴时和我倾吐些许的心事，多半是在岳母家的种种憋闷以及出门务工的细枝末节。

赌气出走的那一年，小马不过24岁，红扑扑的娃娃脸，剃着板寸的小头，鬓角还有两道斜杠，羞涩有余而社会气不足，不熟悉他的人只当他是个刚跨出校门的学生娃，根本想不到他其实已身为人父了。

他说过他上班的小饭店在唐代冶铁遗址山体公园的平坦处，规模相当于乡村农家乐，老板娘自个儿坐吧台，一个年轻的厨师负责掌勺，如果生意实在忙不过来了，红案出身的老板也会亲自去后厨帮忙炒菜，服务员是他和另一个五十多岁的打杂阿姨。

我和他开不轻不重的玩笑，不怀好意地问：“在饭店干活的那些日子有没有交桃花运？”

他倒也不瞒我，大大方方地说：“一个常来吃饭的足疗技师对我表示过好感。”

“她多大？”

“比我年长几岁。”

“你接受了吗？”

“没有。”

“为啥？”

“一来，自己那会儿尚且有家庭。二来，厨师常做的一件事让我心里不舒服。”

“什么事？”

小马笑了笑，莫名其妙地报出了一道面食的名：“羊肉汤面。”

也就是在那种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小马向我传授了羊肉汤面的诀窍。这道简单实惠的家常面食，那个店里的厨师几乎每天都要烧一遍，配菜的是小马，上面的也是小马，即使再怎么的漫不经心，也学得炉火纯青了。

而来饭店吃午饭必点这道面食的是附近洗脚城的几个女技师，她们的工作牌上虽然清楚地标明了几级按摩技师的身份，但袒胸露背的极简衣着、夸张艳丽的妆容和肆无忌惮的言谈似乎又在无意间释放着暧昧的信息。

厨师非常厌恶那几个所谓的按摩技师，以致于她们一踏进饭店的门，他就开始小声地咒骂，有意无意地加重力道甩打着盘儿碗儿，发泄他的不满。小马说，厨师给那几个按摩技师做羊肉汤面，一边用炒勺搅和回锅的羊骨高汤，一边狠狠地往预备盛面的大海碗里吐唾沫，完全不顾忌站在一旁等着出面上面的小马。

小马面对我的讲述磕磕巴巴，脸上的表情尴尬得无法言喻。于小马而言，这一段经历中涉及了别人的秘密。我呢？则以为他在给我讲冷笑话，反复确认过几次，还觉得厨师举动有点匪夷所思：厨师为谁做饭不是做饭呢？为什么他会那么地厌恶一群同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性？是什么样的事情孵化了他那失常的心态？他使用的一种龌龊但又不具杀伤力的手段又有何种意义呢？他又不敢大声让人听到。

我的朋友小马早抛开了他短暂停留过的这个异乡，重回到故乡的怀抱，他教过的羊肉汤面从我学会后就坚定地留在了我的小厨房里。

很奇怪，每当我切着香喷喷的回锅羊肉准备下羊肉汤面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地念及到暗涌在这道美味家常菜背后的那个不美好的故事。

你想这个干什么呢？你又不认识那个厨师？我问自己。

没有答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我喝着热乎乎、香喷喷的羊肉汤面时，我对活着、对人性的感知，在无形中已升华到了一个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