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

这段时间一直处于茫然无措的状态。不想做任何事情，也睡不着觉，晚上毫无来由地失眠，精神越来越萎靡。

或许是数天未通信息，或许是看到了我发的文章，智能大和尚发信息让我过去。

看着疲惫不堪的智能，眼镜片后的目光黯然，得知他竟然数天未睡一个完整觉，我实在不忍心打扰他。但他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不容置疑地说：“去我那里坐坐，不要带任何东西进去。”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让我进他寮房打坐。

智能很少让我单独在他的寮房打坐。平时都是他陪着我，并且是我或者他遇到了实在觉得“重大”事情的时候。

古旧的房间并不很大，弥漫着香火的气息。坐在已经磨得油光的蒲团上，听着隐隐从大殿传来的诵经声，我看四周灰暗的墙上，挂着同样灰暗的条幅。条幅上那些字，一点也不安静。我心乱如麻，而且有些胆怯。

像刚断奶的婴儿吃第一口饭，像乡下的孩子第一次上街，像长大成人第一次面临人生重大抉择，充满憧憬却又忐忑不安；像第一次遭遇亲人去世痛不欲生，像第一次蒙受不可逆转的重大损失呼天抢地，像第一次遭逢险境无路可走时的胆颤心惊，平地惊雷继而天崩地裂。小小寮房，却似战场。

我看见病重的婴孩、智障的少年、抑郁的精英、体弱的老朽，一个又一个生命在拼命挣扎，然后消失。我默默地想，这些人曾经也有过快乐，他们背后的家庭，也曾经满怀希望。命运却抡起无情的大棒，将他们击倒。世间的不幸，不但是一个又一个家庭的破碎，还有不少的生命，不断地一个接一个消失。如果每个魂灵都要占据一个位置，那么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都会挤得满满当当，无论是当神仙还是做鬼魂，都会一票难求。那时死去，将比活着更加艰难。

我恐惧至极。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有影子在不断晃动。我似乎觉得有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杂乱而慌张地向我扑过来。这些人，我明白都是去世了的，他们是不是来索命替罪？或者呐喊伸冤？我心里有些害怕，便想赶快和人联系。忽然想到手机已被智能放进外面的抽屉。那些已经转换成另外一种生命的魂灵，似乎看出我的慌乱，更加肆无忌惮地朝我冲撞过来。

汗水很快打湿了我贴身的内衣，我的脊梁也禁不住发凉。我的脑袋开始沉重，颈脖也有些僵硬，眼睛想睁开但又睁不开，嘴唇仿佛被胶水粘住，双臂也抖动起来。

“唵嘛呢叭哞吽，唵嘛呢叭哞吽……”

急切之中，我默念起智能大和尚教过我的六字大明咒。那些影影绰绰、若有若无的影子，马上停下，开始慢慢后退。我稍一松懈，念咒的声音停了下来，影子又趋前，重新在我眼前出现。我只好又念起咒。看影子停下、退后，我又慢下来，甚至停下来，这时影子又朝我涌来，我不得不加快速度念咒……如是往复，疲倦心惊。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自己倒卧在蒲团上，身上盖着智能的袈裟。

“我睡了多久？”我问静静坐在一边的智能。

“又送走了6位。”智能缓缓地说，答非所问。

我知道超度一位亡灵，需要大概4个小时，那么，我在这间寮房，呆了接近一天一夜。

“出去喝点粥吧。”智能看着我，身子并不动。

我想我可能站不起来，或者站起来也会摔倒。但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失魂落魄地倒在地上。我试了试，不想不但站起来了，而且身体像根干透的草，随风轻轻飘荡。我不想吃饭。身体被大殿吸引。

香烟像雾霾，将寺庙笼罩起来。诵经的声音不止一处，从前的偏殿里也有和尚。摇曳的烛光洒在泥塑的菩萨身上，像人的身体膨胀了好多倍。我这才发现，几乎每个殿堂都在做超度仪式。

以前宽敞的大殿，被分成几个区域，穿袈裟的和尚与蓄发的居士，混坐在一起，神情庄重，喉咙塞着稻草一般，发出来的声调低沉暗哑，除了“阿弥陀佛”，几乎听不出他们在念什么内容。

或跪或站，或哭泣或呜咽，或无言或低语，穿着不同服饰的男女老少，随着和尚的敲打声，磕头或者鞠躬，表情一律悲悲戚戚。

寺庙门口，捧着裹了黑布的方形匣子的人，一拔一拔，不顾一切地涌进来。

我身体又沉重起来。

一些和尚念完了经，起身向供奉在沉默不语的高大塑像前的方形盒子，双手合十，低头弯腰，祷告一番，然后走出殿堂，匆匆走向斋堂。他们要赶快填满肚子，才有力气接着为下一位亡灵祷告超度。

我看有和尚留下来，又在布置下一场法事，心里难受，身体便飘起来，一直飘到斋堂。

僧人正在过堂（吃早饭），我接连喝了两碗稀粥，还吃了两个馒头，身体充实起来，精神也开始恢复。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痛苦，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不幸。当我们幸福的时候，总嫌自己没有别人幸福；当我们痛苦的时候，又觉得自己的痛苦大过别人的痛苦。等我们知道，再艰难地活着总比死去好，我们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希望。

人生一世，有追求有向往有希望是幸福，但所有的幸福都是以生存为基础。生存很简单。生存就是吃饱饭睡好觉。吃饱饭睡好觉我们才有力气活着。

如果没有力气，我们怎么可以挤得进寺庙；挤不进寺庙，又没有和尚“出诊”，如果有一天我们死去，那不是要饿着肚子默默等待和尚匆匆赶去斋堂回来？

智能曾经对我说：“我和你都会放下。我放下欲望，你放下名利，我们会为那些放下生命的人，一起超度。”

有和尚超度，灵魂一定会升到天上；有文字记录，死亡就没有那么悲伤。

人生最重要的事，其实很简单：在能够活下去的时候好好活，在不能够活下去的时候，慢慢熬。而放下，就是活着最好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