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继续读《平凡的世界》第八章。
上次已经提到,公社要在双水村开批判大会。这项任务,身兼多职的孙玉亭理所当然是具体的组织者了。
仅从活动组织角度看,孙玉亭根本不在话下,但这次有点麻烦,因为公社副主任、基建会战总指挥徐治功对他说了,“晚上的批判会,各村都有批判对象,就是双水村没有。难道双水村连一个阶级敌人也没有吗”?
孙玉亭完全认同徐主任的说法,“毛主席说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他们双水村怎么能没有呢”?但是,“双水村谁是阶级敌人,他一时又想不出来”,“几家成份不好的人,都规规矩矩,简直抓不住一点毛病。要是评先进和模范,这些人倒都够条件”。
真要找出一个来,他哥孙玉厚倒“足够资格站在台子上接受批判”,因为他不肯参加女婿的批判会,说出来的都是“反动话”嘛!
但他怎么可能批判自己的亲哥呢?孙玉亭同志想得很透彻:
不,他哥终究是他哥!别说他说了这么些话,就是再反动一点,他也不会出卖他的。哼,革命是革命,亲人是亲人!
这里不评论他这个想法对不对,只想说,找“阶级敌人”也有指标的现象,尽管已经成历史,但其实这种思维,直到今日仍有市场的。
这是题外话了。
且说孙玉亭一时想不到可以批判的对象,就决定去找大队领导商量这件事。因为支书田福堂在县上开会,他就找了副书记金俊山。主要的考虑是,这件事虽不大,但是件“伤人事”,犯不着他孙玉亭一个人来当“鬼子孙”。
在到金俊山家之前,玉亭倒想到了一个可以批判的人:田二。
田二是谁呢?
他大名田福顺,是个“半脑壳”。顾名思义,就是只有一半脑子,智力低下。他不知道自己的岁数,村里一些老人估摸他已经七十大几了。在他四十来岁上,同族几家人张罗着给娶了邻村的一个白痴女子,结果生了一个“纯粹的傻瓜”。“傻瓜他妈产后三个月就得病死了;门中人就这个一把,那个一把胡拉扯着,这个被叫做憨牛的娃娃也就长大了”。
那憨牛“有一股憨劲,天天出山劳动,而且最爱做重活,因此挣的工分还能维持父子俩的简单生活”。
田二本人的形象,“长得看起来很富态,破毡帽下露出像伟人一样光亮而宽阔的额头;身上穿着几年前公家救济的松松垮垮的破烂棉衣,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破皮带,一年四季都束在腰里”;
他做些什么呢,“一般不劳动,整天在村子的四面八方乱转悠,捡各种破烂东西”,“捡满一口袋,就倒在自家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长年累月,除过父子俩睡觉的地方,他的土炕上已经堆满了这些破烂玩艺儿,连窗户都快要堵住了”……
相类似的人,我小时候几乎每个村子里都会有,那会儿优生优育的意识和条件都不足嘛。而从优生优育角度看,田二似乎就不该结婚生子,同族的人是好心办坏事;但从生命权利角度看,为什么世俗意义上的傻瓜就无权生活和繁衍呢?这世界就该属于“强者”的吗?
所以还真是不容易一刀切地评判。
那他有什么好批判的?总不能因为有碍观瞻,破坏双水村形象而批判他吧?那倒不是的,原来他有一个特点可以用来做文章:
他成天在村里转悠着,嘴角时常浮着一种不正常的微笑——这微笑看起来很神秘。他除过捡破烂,还爱凑到什么地方,说他那句“永恒的格言”——“世事要变了!”他不知在什么年代里学会了这句话,也已经不知说多少年了。除这话外,他很少说其他话。如果有个过路的陌生人碰见我们的田二,看见他那伟人似的额头,又听见他说出这样一句预言家式的高论,大概会大吃一惊的……
田二的“格言”确实可以上纲上线的,人家“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都可以理解为图谋推翻清朝政府,你说“世事要变了”,那还不是想造反?
其实这类荒唐的事至今仍在不断发生。而做出这类事的又往往是善于联想的“聪明人”。
孙玉亭就是个聪明人,而且你不能说他的批判没有道理:
毛主席的世事,无产阶级的世事,要变成个什么世事?世界上只有两个世事,不是无产阶级的世事,就是资产阶级的世事,田二要变的世事,就是要把无产阶级世事变成资产阶级世事……
那还了得?
可是人家田二自己也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当晚接受批判的时候,他听不懂批判他的人在说什么,“只是好奇地笑着,不知他今晚上交了什么好运,让人们把他的名字提了又提”。
那么,到底谁更傻呢?
这样的批判,只是“为了批判而批判”,只是为了完成“政治任务”——对孙玉亭来说,重要的是“批判”这个环节,只要“批起来还通顺”就行。
与孙玉亭必须找一个批判对象相比,大队副书记金俊山是相对超脱的,对把田二推出来做批判对象也持保留态度。但他也是个聪明人,反正又不是批判他们户族的人,并不反对,于是田二这个批判对象就定下了。
金俊山的成份是中农,在那年月,“农村的中农充其量是团结对象”,他又是怎么当上党支部副书记的呢?
原来他有自己的光荣历史。1948年解放军向国民党军队大反攻时,他参加过民工担架队,一直跟部队打到兰州,在一次战斗中腿上挂花,回到村里,被政府评了三等残废。1951年他入了党。之后就和田福堂两个人一直担任村里的领导人。不过,他常当副职,正职都是田福堂。
这个任职与金、田两个家族的背景是有密切关系的。前几章也已经提到,金家湾的人家成份上面普遍不太好,就是不够“根正苗红”。“旧社会,河东的金家在村里主事。而新社会,河西成份好的田家,明显在村里占了上风”。
户族之间的矛盾,一定程度上还是模模糊糊存在着。田福堂和金俊山也会表现出某种亲族观念。只是“金家的许多人成份不好,平时尽量克制”,但也“不乏几条汉子,不服气田福堂,常常曲里拐弯地向他挑战”。
当然,田福堂的权威仍然是在的,能耐是一回事,不要忘掉他弟弟田福军在外面当官,“村里人一般回避和他正面冲突”。
金俊山作为金家湾在双水村的头面人物,“做事倒很注意分寸,无论谁,他都不专门寻人家的不是”。
他的考虑很现实:
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何必与人争言斗气;除过实在看不过眼,他对田福堂和孙玉亭的许多过头做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眼下的世事就兴这种过头做法嘛!他金俊山有能耐和社会的大潮流对抗吗?因此他平时的心大部分都操持在了家事上。
金俊山的态度,其实也是现实当中许多人的态度。
他的光景也的确过得不错:
儿子金成高中毕业,在村里教小学,已经给他生养下一男一女两个孙子。女儿金芳出嫁到了米家镇,女婿是个手艺人,光景很殷实。他前两年在旧窑边上又箍起两孔新窑洞,现在儿子住着。一个大院子,一线五孔大石窑,一年四季一家人有吃有穿有钱花,人活一世,已经够满意了……
是不是有点“穷则独善其身”的意思?
所以在推选批判对象这件事上,他三言两语就推得干干净净,就让“穷积极”孙玉亭去干。于是批判会如期上演。
不知道你对金俊山这样的人怎么看。我觉得很好理解,不必多怪;只是这样的人多了,恐怕也正是许多问题得不到解决甚至愈演愈烈的原因。
今天我们先讨论到这里,下回看看批判会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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