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他就派人给我送去了书帖,还有笔墨纸砚,附了一本线装书,没有书名,我翻了翻才发现这是他手写上去的,工工整整的小楷写着许多常用字,越往后翻越是我不认识的,足足有二三十页!墨香味还很浓厚,有的地方墨迹还微微渗出…… 他不会昨天一晚上就在写这个吧!
收到这么用心的东西,我自然是万分感动的,决定得去亲自和他道声谢,又想着他昨夜没休息好,现在还不能去打扰他。便先坐下来看书帖,自己也有模有样地拿笔蘸了墨,开始照葫芦画瓢。
写完一个字,我还挺得意地拿起来欣赏一番,正好有侍女来给我收拾屋子,看到我在写字,一脸惊奇地凑过来,“夫人您这是画树枝呢?”
呃…… 我给自己圆场道:“是啊,你看看我这个树枝是不是和院子里那个很像啊!”
丫头点点头,说挺像的。一时挫败感直上心头,果然这劳什子的,还不好学呀。一个上午我都闷在房里,写写画画,虽然都不像,乍一看还能认出来是个啥。一边看他写的书,一边用手比划字的结构,还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实在困乏了,竟然就趴桌子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贺叠枫已经坐在我的桌子旁,拿着我上午的鬼画符,认真的端详着,居然没发现我醒了。我一把夺过我的纸,“谁给你看了,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他正准备说话,眼睛刚对上我的脸,就一下子笑了出来,“ 你这是要去唱京戏吗?”
我赶紧去照镜子,才发现刚刚一头睡在了没干的纸上,脸上都是一条一条的墨印, 赶紧用手去擦,却发现手刚才也不小心放进了墨碟里,越擦越黑……
他只顾在一旁看着,一脸不怀好意的暗笑,我说:“你看什么,快找人给我打盆水来呀!”
等我终于把脸洗干净,换了件衣服,看到他背着站在门口,就偷偷往手上擦了点墨,轻轻的走到他身后,踮起脚快速地蒙上了他的眼睛,“你猜猜我是谁?”
“ 你多大了还玩这种把戏……” 他说着就去掰我的手。
等他睁开眼,看到我漆黑的双手,顿时变了脸色,快步走进了屋里,我在一旁笑得差点蹲下。
他洗完了脸,我还是忍不住笑,突然头上就被敲了一下,我生气地要还手,却被他一把抓住,“是你先惹的我,还有理了?”
“ 我可没打你,但是你弄疼我了!”
“哦?那这么说我应该给你脸上也擦点墨?”
“不不不……不要……” 我怕他真来,赶紧把手抽回来,准备逃跑,走到了门口不见他跟上来,便转头去看他,正好和他的目光对上,他好似做亏心事被发现了一般,赶紧回避了眼神,可我却能感受到,他刚才注视我的神情竟有些…… 宠溺?!
我听见他说了句:“ 顽劣。” 就三两步走回了屋子里,“怎么,你天天过得跟个闷葫芦一样,还不许我开心了!”
他笑了,却没讲话,低下头去帮我整理桌上的杂物,将我那鬼画符一样的稿纸一张张地捋好,然后问我:“这些你还要吗?我拿去丢掉了?”
我瞥了一下,实在惨不忍睹,“丢吧丢吧,反正留着也没啥用。”
于是乎,他就拿着我的废纸准备离开了,我才反应过来正事忘记了说,“哎,那个……书挺好的,辛苦你了!”
他轻笑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黄昏时分,红日渐颓,天气转凉。我刚好准备去院子里走走,就有人来通禀,贺叠枫让我带了书帖去后院。
后院虽小却静僻,几棵大梨树正热烈地开着花,一树一树的白花,随风零落下来,像极了一场雪,却比雪更轻盈、美丽。树下一方案几,两樽石凳,一个白袍黑发的男子,宛如一幅图画。
我走近去,却害怕破坏了这画的美感,我从来没见过他穿素白的衣服,而今突然看上去,甚是新奇,他本来生得就清秀,只是平素只穿暗色袍子,才显得沉稳些。可现在,分明就是个饱读诗书的小生嘛!
他见我步子迟疑,便先开口了:“ 你屋里采光不好,所以我让人把案几设到了这里。”
我说,“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是要教我写字吗?”
他点头。我还处在惊喜错愕之中,他已经打开了书帖在同我讲笔法结构了,他问我我便应着,其实云里雾里一点儿不明白。再回过神儿来,他已经在纸上写了,我呆呆的看着,他递了一支笔给我,“来,你试试。”
我一时感觉手抖得厉害,虽然也是那样几笔,写出来的还是绵软无力,我苦笑着看他。他过来握住了我的手,一笔一笔地教,长发已经铺上了我的肩头,我顿时红了脸。
距离太近,也不敢抬头去看他,只是尽力跟着他的手走,不得不说他真是厉害,把着我的手写起来还是流畅自如,我都不敢相信执笔的手是我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猜他也累了,就说,明天再写吧,今天就到这儿吧。他点点头,让我晚上回去了再琢磨一下,我嗯了一声。
那夜,我点着烛,一页一页地看帖,一遍一遍地用手在桌子上画,不知困乏,不嫌枯燥,却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以后的半个月,我们都是如此,时不时他还会作诗,然后讲给我听,教我声韵诗律。后来我也会作几首打油诗,拿去念给他听。
有一回,我念着念着,他一口茶水忽的就呛到了,然后不住地咳嗽。至于我写的是什么嘛,那当然是使劲儿使劲儿再使劲儿地夸我的好夫君兼好老师啦,他听完之后对我摆摆手,我笑嘻嘻地赶紧收了起来。其实最后都是被他当废纸处理掉了,他说我写的不合规范,没啥价值。
那怎么说也是我挠了半天头皮才想出来的呀,不过还好,我都有备份的。
天气和缓的时候,他带我上街玩,去划船,去赏花,我觉着他这个朝廷大官可忒闲了些,一来不用上朝面圣,二来也不用处理太多公务,每天都能陪着我四处游逛。
我后来想起来这段时光,还觉得如梦如幻,那时相守着就忘记了还会有离别的一天,那时朝夕相处着就忘了还会有朝思暮念的时候。
【书生案前立,梨花满院香。
君手把我手,教字作文章。
诗篇如珠落,字秀纸芬芳。
阳春三月里,赏玩湖堤旁。
是时花正暖,红颜胜春光。】
想来,这应当是我这漫长命途里,最有色彩的一段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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