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句真诚而坚固

1.
大概10:15就到了。刚好遇到从教学楼下来的高三学生,像是从管道里涌出的污水,灰白的面容透出沉重的倦意,狭小的眼睛却闪着细弱的光芒,间或传来男生意味不明的轻笑,人群汩汩地流入车库。我站在车库入口处,朝里面张望。今天早到了五分钟,哥哥应该还没走吧。
车库就在教学楼后面,紧挨着一楼的教室。这些教室像是学校最重要的花圃,生长着这所学校全部的希望与荣耀。哥哥也曾是这所学校的希望与荣耀,也曾趾高气扬地坐在一楼的教室里。现在……他也不过是这栋铅灰色的建筑物泄出的一摊腥臭的污水。
我第一次见到哥哥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呢。一中规定每周日中午父母可以进校探望孩子,或许是父母与孩子积累一周的思念之情终于得以排遣,又或许是北方的春天气温变化如此肆无忌惮,我第一次见到哥哥时,偌大的校园里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温热气息。我一个人到处晃悠,从操场上看到哥哥所在的教学楼,青绿色的玻璃和浅橙色的墙面交相辉映,像一块精致的点心盛放在白瓷盘里。教学楼前有整齐的灌木丛和蓬松的香樟树,黄绿色或墨青色的树叶在微风里摇曳生姿,学生们年轻的身体在阳光下拔节生长,隐约可闻声声脆响。我感觉心里痒痒的,像是看见理想、荣耀、青春……这些光鲜亮丽的字眼从暖融融的阳光里浮现,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但说来讽刺,当我真正进入这所学校,却没有资格进入这栋我觊觎已久的教学楼——暂时没有。学校里有两栋教学楼,北楼迎着校门,如同一位精致优雅的成熟女人;南楼靠近操场,更像一个活泼可爱的运动系少女。日渐成熟的高二高三学生在北楼,格外闹腾的高一学生在南楼。我是南楼的高一生,哥哥是北楼高三生。不过呢,像哥哥这样聪明懂事的孩子,好像天生就会得到令人羡慕的特权。比如哥哥一直都和母亲生活在一起,而我却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又比如,这所学校每年优先从下面的中学挑选最好的学生,小心翼翼地藏在北楼一层,哥哥就曾是他们当中的一个。而我嘛,不过是托关系走后门才勉强挤进这所学校的,只能被扔在南楼某个角落。
之前哥哥一直是骑自行车回家的,现在我和哥哥在同一所学校,母亲就让哥哥每晚骑车载我回家。但是南楼离校门更远,哥哥似乎不愿意等我,前几天晚上见到他时,他总是紧紧地抿着嘴唇,眼神像砾石一样摩擦着地面,我还没到他跟前,他就推着自行车跑远了,昨天甚至一个人走掉了。尽管我今天早到了几分钟,看来哥哥又走了呢。
我随着人潮涌出校门,像是分岔的河流,缓缓地流向各自的平原。其实我也不愿意和哥哥一起回家,和这种冷冰冰的人待在一起太久会身体僵硬,轻轻一触就分崩离析,但回家太晚又会被母亲唠叨,母亲阴郁的脸色也会让我不知所措,甚至张皇失措。我不禁加快步伐。路上的学生愈来愈少,早被路旁黑色巨兽般的房子吞入腹中了。我踏着路灯倾泻的白光,隐入稀薄的夜色里。这时似乎听到有人叫我,
“李伊,李伊……你等等我好么?”
我转过身,隔了三四个路灯的距离,这个声音的主人朝我跑来,腾起金粉似的尘土和丝竹般的凉风,在灯光与阴影里时隐时现。她身穿一件灰蓝色的牛仔衬衫,外面套着浅粉色的毛线马甲,卷起的袖口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正紧紧地捏着书包带。似乎是个乖宝宝啊,怎么会认识我?
乖宝宝像一头撒欢儿的小山羊蹦哒着跑来,小腿笔直纤细,散发着白生生的气息。走近了我才发现她欣喜的眼睛里盈满泪水,透着一股怪异的妩媚。像是带着脸谱似的,她原本翘得很好看的唇角立刻拉平、下垂,嘴唇微微凸起,眉毛也缓缓蹙起,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很多人说,男人只喜欢一种女人,漂亮女人。漂亮这种东西,其实就是一个触发点吧。比如我喜欢手腕脚腕好看的女生,或是声音好听的女生,啊最好哭泣时也会令人心动。说起来很羞愧,之所以喜欢女生哭泣而不是欢笑的模样,大概是因为忧郁、悲戚、黯然神伤、失魂落魄、哀莫大于心死……这些字眼放在女人身上反倒有动人心魄的力量。所以看到这个哭泣的小姑娘跑到我面前时,感觉“啊,被触发了呢”,心底某些怪异的感情就咕嘟咕嘟地溢出来了。
“嘿,你怎么了?晚上一个人回家很害怕吗?”我尽可能地摆出友善的表情问她。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她的头颅低垂着,被濡湿的睫毛颤抖着,半透明的鼻翼翕动着。这种时候我竟然会注意到,她后颈上有一颗痣,像是一个蠢蠢欲动的瓢虫,随时会冲破皮肤隐没在昏黄的路灯里。
“可是我刚才明明听到你叫我名字!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或许因为刚刚哭过,她的声音变得软绵绵的,“那,那你叫什么名字?”她湿漉漉的目光如同林中飞鸟受惊而散开,我的目光也随之慌乱。
“我……我叫……李伊!”
“李伊?哪个字?”
“木子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伊。”
她咯咯笑起来,左侧脸颊上一个小酒窝若隐若现,“你一个大男生,伊人个鬼啊!”
“又不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我突然对这个女孩很感兴趣,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表情切换自如,情绪却异常真实,“喂,你叫什么名字?”
“宋青葵。”
“宋青葵?听起来像是一种植物!”
“是不是那种金黄色的,傻呆呆地跟着太阳转的,你看春晚时还想嗑上一把的植物?”
“你是说……向日葵?这样说来……我发现你还蛮像向日葵的。”
“是么,我觉得你也蛮像女生的,伊人!”
“我……我不觉得我像女生!”我感觉到背上渗出一层冷汗,在秋风里瞬间变得冰凉滑腻,心脏似乎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跳动,到处回响着急促而混乱的咚咚声。我应该快点回家了。
“可是我觉得,你不仅长得像女生,声音也像女生,是那种腰细腿长脸盘靓的大美女呢!如果我是男生,肯定会喜欢上你的,伊——人——”。宋青葵狡黠地冲我眨了眨眼,忽然拉住我的右手,把一枚戒指套在中指上,“喏,美丽可爱的伊人小公举,嫁给我吧!”
我的心跳得更加急促、混乱,似乎下一秒就炸裂,似乎下一秒就衰竭。而这头小山羊,仍然在我眼前不知疲倦地蹦哒着。
说起来,我这个人呐,对结婚这件事有着莫大的兴趣呢。以前看笛安的小说,看南音大一寒假就和苏远智领了证;之后看江南的小说,看路明非和绘梨衣七天的东京爱情故事,虽然最后并没有在明治神宫举行婚礼;再之后看了电影相爱相亲,薇薇和阿达也迫不及待地冲去民政局……自己家庭的原因吧,我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羡慕可以结婚的人呢。许多年后回忆起这件事,总觉得呐,宋青葵给了我关于爱情关于婚姻的全部理想与现实……
当然咯,女生都很矛盾。她们就像是刚学会英文写作的学生,尽可能多地使用高级句型,尤其偏爱“如果……就……”这种条件句。她们任性地活在无限的可能或无尽的回忆中,对现实却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就比如分开时宋青葵和我说一期一会,能遇见我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但是姑娘啊,一期一会不是这样用的,我可不想直到分开时你才意识到“遇见过”的美好。比如我知道现在会遇见你,我真的从现在就开始喜欢你了。去他妈的一期一会,我才不稀罕未来和过去,我只要你所有的现在。
“好的,我愿意。”我看着右手中指上那个玫瑰金色的圆环,故作矜持地回答到。“好啦好啦,不哭了么,你家住哪儿?”
“就前面那个小区。你呢?”
“真巧,我也是。我是一中的学生,高一的。”
“哇是么,我也是一中的,高三的呢!”她神气活现地叉腰站在花坛上,一副“小伙子你看着办吧”的神情。
“下来吧,你站上去也没有我高。”我冲她翻了个白眼,她仰起小脸,小兽似的大眼睛瞪着我。我换上一副狗腿子式谄媚的微笑,“学姐好!以后请多多关照!”
“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她心满意足地笑了,郑重其事地朝我鞠了一躬。
“欸?你会说日语?”
“会一点点。”
“学姐喜欢看动漫吗?以后要去日本吗?”
“下次再告诉你咯,我到家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窜进七号楼了。我抬起头来看,每一层的声控灯逐个亮起来,1、2、3、4、5,她住在第六层。
我转身向九号楼走去,突然又听见那个欢脱的声音,她趴在六层的窗口挥手,动作大得好像会折断她细瘦的手腕,“再见!伊人!”
没错,这一次是叫我。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家门,溜进房间,生怕自己自己充盈的欢喜洒在这个冰凉的屋子里。哥哥的房间里流淌出浑浊的灯光,他还在写作业。“你回来了。”哥哥抬头看了看我,常年冰冻的脸庞融化成一种怪异的微笑。昏暗的灯光映亮他半张脸,他的笑容显得异常柔软而坦诚。
欸?叫我吗?我毫不犹豫地朝哥哥奔过去,像任何普通的家庭里普通的兄妹一样,毫不犹豫地坠入这个真实而美好的梦境中,以至于都没有看出他笑容下的疲倦与绝望。
“嗯!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女生,和她聊了几句,回来得有点晚。”
“哦,顺路的吗?”
“对啊,她不仅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还和我们是同一所学校的呢。她叫宋青葵,哥哥认识吗?”
“宋青葵?”哥哥的声音陡然提高,柔软的笑容也渐渐退去,我们之间的空气似乎又开始凝固结冰。
“哥哥,你认识她?”
“不认识,在成绩排行榜上看见过。”
我默默地叹口气,心想哥哥真的是典型的好孩子,社交圈甚至不超过成绩排行榜前十。他对任何事物都持着观望或者说疏离的态度,一种我非常羡慕却无法复制的态度。
“哦,原来是竞争对手啊!她有哥哥厉害吗?”
“没有。”哥哥难得流露出强烈的情绪,显然他对这个话题嗤之以鼻,对竞争对手也不屑一顾,“她偏科,语文差,数学好。作文写得一塌糊涂,议论文枯燥乏味,记叙文浮夸矫情。”
“哥哥怎么会知道这些?不是不认识吗?”
“听说的。”哥哥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解释到,“她在我隔壁班。”
“这样啊。对了,她也会日语呢!像哥哥这样的学霸该不会都喜欢日漫吧?”
哥哥鼻腔里挤出一声轻笑,“她不喜欢日漫,她喜欢日本。”
“欸?哥哥连这个都知道吗?”
哥哥把头埋进演草纸里,悠长地叹了口气,似乎很佩服那个女孩,“知道啊,她地理很好。”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才不是羡慕,而是骄傲与欣慰呐。
如果我当时稍微动一动脑筋,就会发现哥哥和宋青葵的关系远不止对手那么简单。事实上我的确猜测过,他们或许是同路回家的心照不宣,或许是文艺青年的惺惺相惜,或许是学霸之间的相爱相杀……反正不会是情侣……总不会是分手的情侣吧。哥哥这种冷漠自私、狂妄自大、极端情绪化的学霸,能有个朋友就不错了。女朋友?得了吧!
2.
然而,经过这个奇妙的夜晚,我和哥哥,和宋青葵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第二天哥哥立刻变回那个苦大仇深的高三生,像是一块石头被砌进这所昏暗阴沉的房子里。那晚之后,哥哥愈发地沉默寡言,宋青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独我对着水晶鞋怅然若失。
北方的秋天如期而至。早起去上课时困得打哈欠,温热的呼吸和微凉的空气缓缓碰撞出奇异的反应,路灯熄灭的时间也逐渐延长至寒夜的边缘,灯光洇成蒲公英似的绒球,飘向秋水般清澈的天空里。这种印象画派的风景总是会让人产生一种磅礴的情感,就像陈子昂登上蓟北楼慷慨悲叹,“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这个芥子般的高中生也难免会有些异样的情感。路上人很少,要么是睡眼惺忪的学生,要么是元气满满的小贩。这个时代的人类向来不配合自然法则,亦不接受行为准则,他们生活得混乱不堪,却自称是随性而为。毕竟一夜睡眠积累的暖意,大部分滞留在被窝里,小部分也流失在十多度的空气里,能拿来维持人际交往的已所剩无几。人们都活得异常吃力,而且疏离。
“喂,注意看路呀,白痴!”宋青葵从后面拉住我衣领的时候,我正迷迷糊糊地向路旁的灌木丛里走去,她的声音隔着水蓝色的雾气向我飘来,失真的感觉。
“啊学姐,早上好!”我转身看她,嗯,失真的感觉。
这感觉很神奇,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能接受尽可能接近宋青葵的女孩子,倒不是说长情或者固执什么的,大概是因为第一个遇见的刚好是最让我满意的一个,那好吧她就是标准咯。怎么说呢,我就是喜欢宋青葵怪异的穿衣风格。
她穿着一条有着柠檬水质感的细格子衬衫裙,配着一件蝙蝠袖的姜黄色短外套,伸手时可以看见衬衫浅绿色的袖口攀附着手腕,暗红色堆堆袜里延伸出纤细的小腿,像是在雾气里透出隐隐的白光。一瞬间感觉自己身体被干净的光束穿透了呢。
宋青葵跳到左边的花坛上,踮脚戳了戳我的脑袋,“早上好呀!感觉你像只树袋熊,呆头呆脑地往树上撞,醒了吗?”
“嗯嗯,一听到学姐的声音,做梦都会笑醒呢!”
“啊是么?”她仰着脑袋微微一笑,嘴角像是咬着一丝阳光。
“是呀!学姐平常都这么早去上课吗?”
“不是呀,以前更早呢。现在……感觉没必要这么早,推迟了十分钟吧。”如果提前十分钟的话,就和哥哥差不多了吧?宋青葵也认识哥哥吗?他们会有什么关系吗?我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我的脑袋被这些菟丝子般的问题缠绕着,愈发深沉地坠入烟蓝色的困倦里。
“难怪,之前都没有见过学姐呢。像我这样的赖床分子,一不小心就睡过头了。”
“快冬天了嘛,学生党都会赖床的。”
“我哥哥就不会赖床,一听到闹钟就会从床上弹起来。像颗炸弹一样,把我炸醒了。”
“是么,那你哥哥很厉害呀!我倒是希望每天早上有人把我叫醒。”
嗯,蛮像两个高中生的日常对话。我希望呐,可以一直听着宋青葵软绵绵的声音,吃着热腾腾的早餐,走在雾气弥漫的早晨呢。我扭头看着她,“我以后叫学姐起床吧,反正我们也顺路。”
“欸?不会很麻烦吗?有点不好意思吧。”宋青葵愣愣地看了我一眼,迅速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又是一副乖宝宝式的腼腆可爱。
“不麻烦,”我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粉色的耳垂,很想伸手捏一捏,“有人和我一起上学,蛮好的。”
“那……好吧。”宋青葵抬头仓促地微笑,眼睛里细弱的光芒从我脸上划过,落进葱郁的灌木丛里。“李伊是吧,我会记住的。”
“今天才记住我呀,我可是第一次见面就记着学姐了,是个喜怒无常的女人呢。”
“哇为什么会被看到那么丢脸的时候?”宋青葵脖颈都变成透明的粉红色,她小声嘀咕着,“而且当时哭哭笑笑的,一定很丑吧?”
“没关系,当时没有看清楚。今天看到学姐,怎么说呢,穿衣打扮蛮好看的。”
“打扮个鬼啊,早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随便抓一件就套上了。不过伊人的衣服我蛮喜欢的,格子衬衫上的贴布很特别,粗线毛衣开衫也很温柔,和你的气质很搭。另外我突然发现深蓝色让人感觉很安心,好想扑在你身上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宋青葵这种半撒娇半梦呓式的鼻音毫无抵抗力,头顶上像是有烟花在炸裂,嘭……嘭……我的脑袋被这些烟花弄得乱糟糟的,“啊?那个……学姐喜欢深蓝色?”
“你这么一问,我觉得,也不怎么喜欢吧。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呐。”
欸?什么鬼?这个女孩子真让人摸不着头脑。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进入校门了,我目送着她向北楼走去。她的书包上有一枚小小的银色徽章,在温开水般的阳光里闪烁着跳跃着,像一团没有温度的火焰。
啊,我的小火焰真的在17班——哥哥的隔壁班。
因为宋青葵的缘故,哥哥看起来也格外顺眼了。所以中午在饭堂看见他,就兴冲冲地凑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白天的哥哥看起来比深夜更加冷漠。看到我坐过来了,就只是抬下眼睛算是打过招呼了。也不完全怪哥哥,本来我们两个就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是会有点尴尬吧。
因为呐,初中二年级之前,哥哥和爸妈一起在城里生活,我和姥姥两个人在镇上。后来爸妈离婚了,我也来到他们的城市读书,渐渐也进入这家人的生活。我和哥哥本来就不是同样的人,或者说完全相反吧。他就应该是那种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小孩子,永远乖巧懂事,安静温顺,教科书式的优等生。我呢,就是姥姥养大的小孩,性情乖戾,肆意妄为,成绩也很一般,总之不是妈妈会喜欢的小孩。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成为哥哥,成为哥哥那样的人,那么一直留在妈妈身边的人,会不会是我?
不会的。因为呐,我只是个替代品。当然咯,指不定会成为谁的替代品。
我悠悠地叹了口气,换上合适的微笑,“哥,就你一个人?”
“嗯。”
“你猜我今天早上遇到谁了?宋青葵,就是上次和你说过的那个!她今天穿了一条衬衫裙,蛮好看的呢!”
啊,好像装过头了。哥哥完全不为所动,异常认真地处理面前的米饭。我也只好配合着戳戳碗里软塌塌的面条。
“你不穿裙子吧。”
“欸?”我吓得手一抖,几滴面汤溅了出去。哥哥非常嫌弃地瞥了我一眼,嘴角也抿成一条线,递给我一包纸巾。
“我当然不穿咯,就是觉得蛮好看。啊对了,她好像喜欢深蓝色!”
“她喜欢青色吧。”
“欸?”我就知道哥哥和宋青葵关系肯定不一般,可是这个人怎么可以一脸正经地说这些非常私密的事情啊喂?我很想把那张几乎埋进米饭里的脸拽出来看看,这家伙是不是在偷笑,“为什么啊?”
“宋青葵呀。”
“诶?这样吗?”哥哥抬头粲然一笑,“呀”的尾音甚至带着某种炫耀的意味。我可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干净到幼稚的快乐,想要踩碎呢,“但是她说深蓝色看起来很安心哦。哥哥我觉得你这件深蓝色的工装夹克,看起来也很安心呐!”
“是么?”
“是啊。”看到他尴尬的眼神我突然有种得逞的快感,像是踩裂了什么东西还忍不住碾碎它,“对了哥,你们高三生上课时间和我们是不是不一样啊,感觉之前都没有看到她呢。我答应了以后叫她一起上学,会不会……”
哥哥抬头平静地注视着我,他冷冰冰的目光像是箭矢刺穿我愉悦的碎碎念。用这种方式打断我……好像被看穿了呢。
似乎每次一提宋青葵哥哥就变得很奇怪,莫名其妙啊。说起来,第一眼看上去,哥哥其实是很温柔的人吧。他外侧眼角微微下垂,看起来像是只温驯无辜的小兽。此刻这只小兽的眼睛在幽深的潭水里流转着,异常安静或者说隐忍,甚至他吃饭时都听不到咀嚼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伸手摸摸他,总觉得,哥哥似乎很累呐。
“过一段时间,高三学生的晚自习会延长半小时,到时候你一个人回家。”
“啊?我一个人走路回去吗?”
“周六,一起去买辆新自行车。我陪你。”
“好啊。”我冲哥哥笑了笑,突然听见秋风和建筑物擦肩而过时尖锐的呼啸声,窗外的法国梧桐像是个倾家荡产的商人,一瞬间失去了所有仍饱含汁液的叶片。啪嗒、啪嗒,落光了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妈妈把买自行车的钱给了哥哥,却不想陪我去买自行车。我在这个家里似乎更像一个客人,所有人向我表示点到为止的热情和善意。像是给别人添麻烦了呢。
“哥,我吃饱了,先走了。”
“你的饭,一点都没动。”哥哥皱起眉头打量我,他从来不知道,他这种不解而诧异的目光和母亲几乎一模一样,让我觉得厌恶而恐惧。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不喜欢吃面。”
“在这儿等我。”哥哥起身走出食堂,等到这碗面彻底凝固,他终于回来了。抱着一堆零食,甚至还有一个苹果。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特别欣慰,像是冬天可以看见软绵绵的雪,像是夏天可以喝到冒泡的冰可乐。
“哥,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零食啊,像个女生一样。”
“不喜欢?”
“没有啊。就是纳闷儿你从哪弄来这么多零食,有女朋友咯?”
“不要丢掉。”
“别别别,我要那个棒棒糖!”
他又非常嫌弃地瞥了我一眼,嘴角抿成一条线,把这些包装袋一股脑儿塞给我。像个中二少年,别扭地跑开了。
3.
10:12,今天晚上一定会等到的吧。说实话我蛮喜欢,站在远处看那些高三生的。一方面感叹这些人怎么可以忍受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一方面窃喜我才不会成为那样平庸无趣的大人。大概是所谓的,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吧。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成为哥哥那样的,无论是作为学生还是作为孩子,都是标准的优秀。
哥哥的教室在第二层,右边第二间。教室门前有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夜晚渐渐平息的秋风有着细沙粒般的质感,我像是在看一部胶片电影,男生侧身低头,声音温柔地诉说着,女生不时点头,刘海快乐地摇动着。这些正值青春期的身体里酝酿着微妙的情感,像是刚栽的杨树苗散发着清新的木香。这时宋青葵从教室里出来了。明明是一副丧气满满的样子出现在这部喜剧片里,之于我却是“你是春天里的花朵长在秋天里”,不合时宜却无与伦比。
我从她身后走过去打招呼,“嗨学姐,好巧哦!”
“嗯?原来是你啊。”宋青葵倏地回头,细软的长发从我鼻翼扫过,明媚的微笑像是一小束烟花一样炸开了,又像烟花一样消失了。怎么说,这微笑太美好太短暂了吧。
“对了,我听说高三生晚自习会延长半个小时,深更半夜一个人回家,学姐没问题吧?”
“有什么关系,最近晚上都是一个人回家的。”宋青葵突然一脚踢飞马路上的碎石块,目光随着石块在人群里荡漾。在找谁吗?
我绕到她前面,低头打量着这个心不在焉的小姑娘,“没有顺路的同学吗?我们小区挺多一中学生吧。”
“顺路的同学呐……”宋青葵歪着脑袋考皱着眉头,似乎很伤脑筋的样子,“以前有。现在……他搬家了。”
“我说为什么之前没有见过学姐,原来是有别人陪呢。”
“嗯……”宋青葵飞快地摇头,像一条甩干毛发的狗。马路上尘土的腥气中和了花坛里桂树浓郁的香气,一种迷离的气味飘入鼻腔里。我似乎闻到宋青葵的声音,她说,“其实我有人接送的。”
“是么,我怎么没有看见过?”
“是我姥姥啦。不过姥姥年纪比较大,腿脚不方便,一般只让她在小区门口等我。每次回家,远远地看到她站在那儿,就会很满足呢!”
这倒是蛮出乎意料的,原以为像宋青葵这样的小孩肯定是父母守护的小天使,不过如果是在姥姥的身边话,是姥姥的话,感觉也是理所当然呢。
“姥姥啊。我高中之前也是和姥姥一起生活,现在放假了也经常回去看她。总觉得呐,老人们才会愿意听小孩子讲话。我姥姥听我讲话时还会瞪着眼睛捂着嘴巴,很认真地说‘哦哦,是这样啊’,姥姥是个很可爱的老太太呢!”
“哇是么,我姥姥也超可爱哦!有一次我买了一双新鞋子,穿上让姥姥看,她也特别喜欢,就和我说葵啊你这双鞋真好看,快脱下来保管好,以后考上大学再穿,肯定比你们学校其他小女孩都好看。我当时笑疯了,说姥姥现在不能穿吗。姥姥特别心疼说这么好看的鞋穿坏了可怎么办。你说我姥姥是不是特别逗儿!”
“哈哈哈哈姥姥说的对,学姐确实比学校其他小女孩都好看!”
“伊人我发现你怎么越看越可爱呢!”宋青葵笑得颤抖起来,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倒不像女孩子抚摸小动物,像是,像是抚摸一个很熟悉的老朋友。她注视着我,眼神柔软得让人害怕,“感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伊人你说你有个哥哥是么?也是一中的么?”
“啊那是我表哥,不是一中的。”
“这样啊。”宋青葵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又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头发又软又滑,摸起来很舒服呢,留长头发梳个小辫儿吧?”
“啊?男生留长发,看起来不会很奇怪吗?”
“嗯……很特别呀!我就喜欢梳小辫的男生,还有戴帽子的男生。”宋青葵突然凑近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而且伊人你真的很像女孩子,长发一定也超可爱吧!”
“学姐开玩笑的吧,我,我是男生啊。”手心忽然渗出黏液般的汗水,脊背也产生怪异的刺痛感,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想要快点逃回家里。
宋青葵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窘迫,独自踩着欢脱的节奏在马路上蹦蹦跳跳,像是路灯下的飞蛾,在蜜橘色的灯光里幸福得晕头转向,“我知道你是男生啦,而且,刚好是我会喜欢的那种男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心里的汗水已经被夜风擦拭干净,皮肤紧绷着,仿佛一用力就会裂开。我伸开胳膊,手指穿过凉风,穿过尘粒,穿过飞蛾,穿过落叶,穿过长夜,穿过黑暗……最终,握住了宋青葵的手。
几辆山地自行车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是几个晚归的男生。“看,他们在约会!”其中一个男生欢呼着,其他人配合着摁动车铃,清脆的铃声在小城的深夜里荡漾开来。
我瞄了一眼宋青葵,她安静地低着头,耳朵变得粉嘟嘟的。虽然手心开始冒汗,可是,我并不想放开呐。
“走吧,我们回家去。”宋青葵抬起头,眯眯眼,微微笑。
一打开门,就看见母亲端坐在客厅里,笑容可掬。我换上拖鞋,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伊伊,你回来啦。妈妈刚煮了面,吃一点吧?”母亲突然站起来,姿势夸张得像服装店里的导购员。
我撇了一眼母亲,她正小心翼翼地捧着面,满脸期待地望着我。“不饿。”我低声嘟囔了一句。
“好吧。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妈妈不是告诉你和哥哥一起回家吗?”
我这才意识到母亲一直在等我,还给我煮面,嗔怪的语调也恰到好处,可是一说话就令人生厌啊。“这你怎么不去问他。”,我冷漠地回答到。
“好吧我一会儿就问他。以后哥哥放学时间会更晚,你一个人回家要注意安全。”母亲双手交叠放在围裙上,笑容精巧地贴在脸上,这种无能为力或者说无动于衷的平静真的让人厌烦啊。
“知道了。”我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伊伊,妈妈很久没和你好好聊聊天了。来,和妈妈说说高中生活怎么样。”母亲微微仰头冲着我,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向老师讨要糖果。我对这样类似于普通家庭里的母亲简直手足无措。
“就那样。我去洗澡了。”
“哥哥这会儿在洗澡,等一会吧。老师同学怎么样,交到新朋友了吗?”母亲仍然保持着期待的姿势,甚至语调也充盈着希冀。她光辉伟大的母亲形象愈发让我惊恐地逃避。
“就那样。我去睡觉了。”
“那,有什么不开心的吗?可以和妈妈说说。”母亲追了上来,亲昵地抓住我的肩膀。我像所有的青春期少年一样,夸张地弹开,愤怒地咆哮着,“你很烦呐。”,然后干脆利落地摔上房门。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微妙,和母亲相处时的厌恶烦躁害怕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计得逞的快感,或是梦想实现的喜悦。我开心得在床上滚来滚去,抱着枕头低声尖叫,扑进被子里哈哈大笑,最后却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抱着膝盖嚎啕大哭。感觉,仿佛终于被认可,我的确是她的孩子呢,我像一个普通的青春期少年和一个普通的母亲吵了一场普通的架。
直到哥哥敲门进来,我仍然神情恍惚地躺在床上。哥哥在我身边躺下,缓缓地叹口气,他身上冰蓝色的外壳似乎也融化在悠长的呼吸里。
“其实,妈这些年一个人也挺辛苦的,你别那样对她。”
“她不也是这样对我吗?好像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十几年,突然跳出来个陌生人说,我是你妈妈我来接你回家,跟闹着玩儿似的!”
“妈不是故意把你留在姥姥家的,她只是没办法面对你吧。”
“没办法面对我?明明就是没办法接受我,这个很差劲的替代品。”
“替代品?”哥哥不可置信地瞪着我,也是,哥哥从来都没有体会过我的生活吧。
“哥哥不知道吗?在我之前,她曾经怀过一个孩子,意外流产了。因为爸姓李,她姓尹,为了纪念他们那个没出生的宝宝,所以给我取名叫作‘李伊’。她一直把我留在姥姥家,是不愿意看见我吧。”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吧。‘伊’这个字,会让你想起什么?”哥哥无奈地笑了笑,揉了揉我的脑袋,耐心地像是在教幼儿园的小朋友做算术题。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吗?”
“对啊,你也代表着,他们的爱情呢。你知道,妈一直是以事业为重的人,很多时候根本顾不上家庭。这是她当初失去第二个孩子的原因,也是她现在和爸离婚的原因。但是那件事之后,妈妈也反思过自己的错误,仍努力照顾这个家庭,努力经营和爸爸的爱情,所以才有你。李伊,你是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人,知道吗?”夜深了,风大了,隐约可以听见树叶漱漱而落,和着哥哥温柔得让人哭泣的嗓音。他轻轻擦掉我的眼泪,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脊背。
是啊,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故事。可是,仍然会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呢。我缺少的东西,根本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填满的。一定要让我说出来么,感觉很难堪呐。
“是吗,那她为什么把我丢在姥姥家?我也想像哥哥一样,住在有爸妈的家里,过着有爸妈的生活,成为像哥哥一样的人呢!”
哥哥不再说话,仅仅只是,赌气似的抱紧我,抱紧我。
4.
如果我的人生被拍成电影——缓慢阴沉的剧情片,那么和宋青葵在一起的这段时光,大概会是恶俗的MV画风,清新明快的画面,欢脱愉悦的BGM,而且镜头里只有我们两个,矫揉造作的快乐。然后就是猝不及防的转折。
北方的大雪如期而至,打哈欠时会有一团团白气,像是一团团浓郁的倦意。宋青葵用帽子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眼睛,这双眼睛被雪擦洗得格外清澈,里面盛放的快乐荡出细细的漩儿。她不戴手套,喜欢到处乱摸,等到手冻得像石头一样,就突然塞进我的脖子里。于是两个人在落满白雪的马路上追逐着,一不小心就跌进纯白色的青春里。这样想着,元旦就到了,高中生涯的第一个学期,也快过去了。
虽然也是法定假日,作业依旧多得让人崩溃。我和宋青葵约好了下午去她家补习地理。出门时发现自己的帽子不见了,去哥哥的房间找了一通,意外发现一顶湖蓝色的绒线帽,想着戴一下也没关系吧。结果刚到楼下就被哥哥叫住,杀气腾腾的眼神,怒气冲冲的脸色,简直像是被偷了什么宝贝。我只好摘下帽子,悻悻离去。
这时宋青葵突然打电话过来,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冷,她的声音有些抖,“李伊,你……你,到了吗?”
“到你家楼下了,怎么了?”
“我……刚……我刚刚下楼买东西去了,要给你带些什么吗?”
“这样啊,棒棒糖吧,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口味对吧?”
“嗯,我马上回去。”
有种奇怪的感觉,宋青葵这个电话。我在楼下等了几分钟,远远地看见那个冻得发抖的小人儿顶着风雪回来。
宋青葵打开门,随手把钥匙和一堆零食甩在桌上,也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姥姥这几天回去了,就我一个人,家里有点乱。”
我扫了一眼,桌上放着零食包装袋泡面碗牛奶盒,沙发上扔着枕头毛毯衣服和大大小小的纸团,这家伙一个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啊?我说,“还真是……有点乱啊,学姐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吗?”
“吃了些零食泡面之类的,懒得出去吃饭。”宋青葵在垃圾堆里翻找着,终于从毛毯里挖出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调大音量。
我收拾了桌面,倒了杯热水递给她,“不行啊,这样下去你会猝死吧,我得过来陪着你。你在看什么节目?”
“什么都可以,就是想听听别人说话的声音。”宋青葵赌气似的加大音量,房间里产生怪异的回响,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我关掉电视,凑到她跟前,“我这不是过来陪你说话了吗,学姐快教我地理啦!”
一说到地理,宋青葵就会感兴趣。哥哥说的没错,她的确是喜欢地理,也喜欢日本。但是,怎么说呢,我觉得比起她喜欢,不如说她擅长。大概是因为比别人多了点天赋,所以就可以得到比别人更好的结果以及更多的附属品;既然结果什么的也令人满意,所以就习惯使然地喜欢着。哥哥也一样,他们这些优等生因为“擅长”所以“喜欢”。虽然只是多了一点点天赋,放在人生的路上无疑是马车轮下的一块石头,谁知道碰上石头的马车会转动多少的角度,朝向哪个方向?地理之于宋青葵无疑是一份隐秘的快乐,学习之于哥哥,很难说吧。我这个普通人就是喜欢主观臆测哥哥这些优等生的生活。
不管怎么说,宋老师炫技式的讲课起作用了,我很快就听懂甚至是喜欢上地理了,大概也是有一点擅长了。说起来很羞愧,宋老师给我讲的是地球自转公转——大概就是地理书第一课的内容,鬼知道我这学期地理课上在做什么。
我看着习题册,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终于做完了呐,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接近太阳的一次。”
“很有成就感吧!”宋青葵倒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是啊,以前觉得地理很无聊,现在呢,简直想选文科了!”
“说起来,我当初选文科也是因为喜欢地理呢。不觉得地理很有意思吗?”宋青葵突然从沙发上弹起来,眼睛闪闪发光。
“嗯?”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小姑娘主动谈起自己的过去,真令人意外啊。
“比如说,这个地球公转示意图。今天是12月31号,地球差不多在这个位置——刚刚离开冬至,度过一年中最漫长的黑夜,太阳直射点终于慢吞吞地向赤道移动了呢。你会感受到,中午太阳已经不再像寡淡的温开水一样,传达出冷冰冰的热度,也不再像水里的乒乓球一样,轻飘飘地悬浮在天空。它努力向上攀爬着,人们微眯双眼,就会看见它像猫咪一样懒洋洋地看着你。”宋青葵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融进沙发里,用一种柔软的语调述说着。我想她或许真的喜欢呢,说起这些时眼睛轻快地转动着,瞳孔甜美地燃烧着,像是沉浸在一个我们难以企及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随时都在变化,很害怕自己不能适应,不能融入呢。但是一想到,我生活的地球,仰望的星空,经历的梅雨和伏旱,走过的山脉与平原,看过的城市与乡村,这些都不会改变——至少我熟知它们的变化规律,会觉得很安心呐。”
“宋老师是个怀旧的人吗?有故事。”
“没有。”宋青葵脆弱地冲我笑,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苍白的墙面,像是金鱼从水底观察世界。
看到宋青葵明明快要流眼泪,却抬起头咬嘴唇,笑得仓促又刻意,突然想伸出手抱抱她。我凑近了点,头颅放在她瘦小的肩膀上,鼻梁贴着她温暖的脖颈,可以感受到动脉隐隐的跳动。“宋青葵,我一直在呐。”她似乎微微颤抖着,空气中弥漫着女孩身上温热而清甜的气息,我轻轻地蹭着她的脖颈,“我认识你快一个学期了,每次遇到你,还是像第一次一样,开心又迷惑。你知道吗,我喜欢好听的嗓音,喜欢安静整洁的街道,喜欢柔软的深色布料,喜欢开得热烈欢喜的球状花朵,喜欢巧克力味的棒棒糖,喜欢冬天早晨哈出的白气,喜欢树荫里跳动的光斑,更喜欢你。”我缓缓地舒了口气,终于说出来了啊。然后就伸出胳膊抱住她,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小声嘟囔着,“但是我完全不懂你,宋青葵,你真是个让人头疼,让人担心,让人心跳到快要死去的家伙呢!来,给你唱首歌吧,”
唱首歌你就会乖乖睡着吧,你就会忘记悲伤吧。我亲爱的女孩,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脊背。“我看过沙漠下暴雨,看过大海亲吻鲨鱼,看过黄昏追逐黎明,没看过你……我变成荒凉的景象,变成无所谓的模样,变成透明的高墙,没能变成你……我想要更好更圆的月亮,想要未知的疯狂,想要声色的张扬,我想要你……”
宋青葵推开我,笑容平静又哀伤,“我觉得,好像认识你呐。伊人,你真的没有哥哥吗?”
“没有。”我看着她,语气真诚而坚定,“怎么了?”
“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像你一样的少年,也会这样靠着我肩膀。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晚上,刚刚和他分手,你长相气质都很像他。第二次看到你,你穿深蓝色毛衣,穿衣打扮也很像他。第三次第四次……很多很多次,路上,校园,车库,小区,这些我本该看见他的地方都变成了你,有时候我觉得,或许你就是他呢?”宋青葵悄悄凑近我耳朵,声音魅惑,像是在述说一个秘密,“可是我刚刚看见了呢,你和他站在一起时我才发现,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怎么会认错呢?李伊,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我想象不出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大概不是绝望,不是悲痛,不是羞愧,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带着悲伤的期待。
“李伊,你知道为什么无论你怎么模仿李尹都会被别人看穿吗?因为你是女生,你是女生,别恶心我了。”
午后天气格外晴朗,像是古书里记载的阳春三月,可这样的阳春三月我再也感受不到了。阳光异常白净,冲刷着人们厚重棉衣下阴冷潮湿的躯干,下过雪之后空气也异常清澈,像是稀薄的河水缓缓流淌着。隐约有风,穿过我空荡荡的胸口,如同穿过一扇关不上的门,发出咣当咣当寂寞的声响。
我回家时哥哥似乎没有为帽子的事生气了,他躺在床上看一本暗红色封面的小说,一副安逸自在的模样。
我在他身边躺下,安静地看着他,“哥哥,你在看什么?”
“关于日本旅游的书。”
“哥哥,也想去日本吗?”
“以前和人约定了,一起去。”
“现在呢,那个人,怎么样了?”
“现在啊,分开了。”哥哥扭头看看我,温柔而腼腆地笑着,“但是约定是不会变的,对吗。”
“哥哥,这个给你。”我拿出那枚戒指,放在他手心里。
哥哥解开脖颈上的牛皮绳,上面吊着一枚同样的戒指。他把两枚戒指串在一起,平静地戴回脖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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