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尾风波
1
有了大山的鸡群完全是另一样,不仅再无吃食时的拥挤,连洗沙浴、进出鸡窝都很有序。花枝不再被啄得头破血流,而我也再没饿肚子,相反,每次吃饭时还受到优待,花脖子们会给我让出一条道,请我和凤头鸡先用餐。
人常说入乡随俗,我也就不很谦让,心想: 傻蛋儿的地盘儿就是我的,哼,你们的老大当初不过是我的小弟……
当然,我也就是心里嘚瑟嘚瑟,淑女范儿该有还要有,不能给继红丢人。
但是,我还是融不进他们的队伍。有时傻蛋儿会暗示我跟大家步调一致,比如一起聊天,一起滚沙坑、撕虫子追蛤蟆。可我就是不愿意,尤其不愿意听她们问三问四的。
“乡下鸡!” 我心里不屑,懒得与她们八卦。
那天下午,在傻蛋儿带着她们出门散步时,我偷偷溜回了后院。那儿虽然不大,但长着满满的绿,开着热闹的花,让我想起了戴蝴蝶结的日子。
“嘿,美女!” 随着喊声,南瓜叶子一阵颤动。
鲜红莹润的冠子,泛着珠光的羽毛,金黄有力的双脚,就那样英姿勃发地站在了我眼前。
是他!
我承认,我当时心跳加速,脸和冠子红到发烫,好像继红被瑞民盯看亲吻时的样子。
“你是——” 我慌张地问。
“一只公鸡啊,哈哈哈!” 他身形矫健,长长的尾羽闪着银亮,在风中摇曳。
“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
“鸡就是鸡,为什么要名字? 再说我不需要名字。”
“那你的主人怎么称呼你?”
“我没有主人。” 他黑亮的眼睛闪过一丝寒光。
“你……” 我语塞。我想象不出没有主人,一只鸡怎么生存。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低头啄了一口青菜,“瞧,就是这样。”
“啊?你是说……偷吗?”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前一秒还被我视为男神的公鸡,竟是这样的!
“什么叫偷? 天地生万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怎么能叫偷?”
我听得云里雾里,无言反驳。他踱了几步,接着说:“要说偷,人才是最大的盗贼。”
“啊?”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是吗?我们鸡族本是丛林中的鸟类,可人类偷了我们的卵,驯化成他们的家禽,让我们世代为奴,产卵——孵卵——再产卵……直到蛋尽,依然不放过,还要喝干我们的血,连羽毛都要用尽……”
“可是继红对我很好,她没说过要吃我……” 我讲不下去了。蛋这个词我还讲不出口,对我而言,产卵是件羞涩的事。
“她不过把你当成玩偶,就像孩子们手里的芭比和木偶。”
“你……你不要再说了!”
“你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是吗?” 他表情柔和起来,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怜悯。
“我……我不知道。”
“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山里的林子才是我们鸡类的自由天地。”
“啊?不……” 我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有点恨自己拒绝得不够斩钉截铁。
我迅速在脑子里进行了一番斗争,不管这帅哥是好是歹,作为淑女,绝不能轻易点头说“yes”. 再说,一个君子也不会带着良家少女私奔。
这么一想,我心气平稳下来,镇静地看着他说: “先生,您可能误会了,我不会随便离开这里,没有人打算吃我。”
“哦? 是吗?” 他仰头笑了,样子明朗好看。 “那你去问问那只凤头鸡,她为什么要吃毒菜。”
“您搞错了, 吃毒菜的不是她,是大山!” 我自信地说。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大山为什么吃毒菜?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那是有毒的菜?”
大山聪明? 我第一次听说。
“他抢了大凤的毒菜。”
“为什么?”
“大凤不能生蛋了!不能生蛋的母鸡意味着什么?”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你好好想想吧!” 白公鸡咽下一整片青菜叶后,又到井旁的水池里喝了几口。
“小母鸡,我还会来的!” 说完,他轻盈地跃上矮墙,像上回一样,翅膀一张,瞬间消失了。
2
太阳每天升起落下,矮墙上的黄喇叭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又笨又长的丑瓜。没再见白公鸡来,继红倒是来过两次,每次都要把我掂一掂。
“过阵子丝丽就能生蛋了。” 瑞民说。
“不许吃她的蛋!我要孵小鸡!和丝丽小时一样的小鸡!”继红捶着瑞民撒娇。
俩人还是那么黏糊,好像一刻也分不开,难道是要结婚了吗?
不清楚,继红再不会像从前那样跟我说心事了。
“她只是把你当成玩偶……”我想起了白公鸡的话。也许他是对的?我和傻蛋只是他们俩的信物而已,他俩在一起了,我们的使命也就完了,这样想着,我心里一片哇凉,竟生出一丝恨意: 伪善的人类!
不,不仅伪善还很凶恶!
那天,大家正在沙坑里晒着太阳,老奶奶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来,看看今天谁要生蛋。” 她先抱起了花脖子,手在她臀部摸来探去,花脖子安静地让她摸,脸上似有得意。
“不错!” 奶奶放下花脖子,又去抱另一只,大家都很配合,被说“有了”就活蹦乱跳着,没有的则有些不服。
“咦? 大凤去哪去了?来,丽丝,你过来。” 老奶奶伸过青筋凸起的枯手,我后退了两步。
“不怕,咱今天就修修尾巴,不揣蛋。” 说着,她从兜子里拿出一把满是锈斑的剪刀。
“啊不——” 我惊叫起来,其他母鸡也站起身,她们叽叽喳喳劝我: “不疼,就是剪短一点,方便生蛋啊。”
“我不剪!”我突然明白,原来她们丑秃的尾巴不是天生的!奶奶看我要跑,一把扯住我的翅膀,“跑啥?又不杀你!”
“我不——” 我哭着挣扎,但还是被抓住了。就在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受死的一刹那,一团东西“嗖”地扑向奶奶的手。
“妈呀!”奶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山!你个死绝的!” 奶奶一手撑着地,低头看自己的手,不住地骂。
母鸡们都伸长脖子,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只宽大的翅膀向我伸过来,轻声说:“别怕。”
后来,我再没耻笑过傻蛋儿,不,他不是傻蛋儿,他是大山,靠得住的大山。
“千刀杀的,就不该救你!毒死才好呢!” 奶奶捡起剪刀,拍着屁股上的土回去了。
“没事吧,大山?” 大凤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大山身旁。
大山冲她笑了笑,大凤一脸严肃,轻轻地啄了一下大山脖子上弄乱的一块地方。
“别怕,剪了尾巴你也是漂亮姑娘。” 大凤柔和地看着我说。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神是这么暖,充满了怜爱,像家人一样,我心里一热,忍不住喊了一声: “大凤姐。” 她轻啄了一下我的脸,偎紧了我。
“丝丽,反正迟早是要生蛋的,剪了吧。” 花脖子说。
“不要劝她,她不喜欢的事不要逼她。” 大山的话一出,大家立刻闭了嘴。
3
“大山,我们离开这里吧!” 有天,只剩我俩时,我向大山提议。
“去哪里?”
“山林里,鸡类的自由天地……”
“是他说的,那只白公鸡,对吗?” 大山问。
“你怎么知道?” 我一惊,脸不由红了,好像私情被人撞破似的。
“他告诉我的。我让他不要再找你。”
“你……你干嘛管我的事?”
难怪没再见到白公鸡。我气得毛都炸了,真想把他骄傲的冠子啄个窟窿。他没躲,伸过头让我啄,我反下不了口了,扭转头不理他了。
“我们毕竟是家禽,不是野鸡,在野外很难活下来的。”
“那在这里就能活下来吗?” 我问。
“总算能活得长久一些吧?” 他幽幽地说,满含无奈。
“哼!与其这样屈辱地活着,不如痛快点儿死去!”
“在丛林里就没有屈辱吗?人类的猎枪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
“胆小鬼!” 我脱口而出。
“生存没那么简单。” 大山老气横秋地嘟哝了一句。
“老农民!” 我恨恨道。
“比如老白,他也不容易。”
“老白?白公鸡?怎么不容易了?我看人家飞来飞去,也不用拖家带口,潇洒得很呐!你是嫉妒吧?”
“老白的一家子都死了。”
“啥?” 我惊得目瞪口呆。
“他是老牛家的公鸡,当初从大宇鸡场买回来时一共十只。”
“后来呢?”
“老牛家儿媳妇生孩子,有两只公鸡先后被宰杀做了补汤。”
我惊得冠发倒竖。
“鸡瘟死了一多半,剩下的送了人,大凤就是其中一个,老白是要拿到集市上卖的,半路他啄了老牛的眼睛,趁机跑了。”
“那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清楚。” 大山似乎不想再说。
“总之我觉得他了不起,他飞得好漂亮。” 听完大山的讲述,我更崇拜老白了。
“你不要再同他来往!” 大山正色道。
“你管不着,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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