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

刚睁开眼，我就觉得身边发生了某种变化，但究竟是什么变化，我却没有意识到，仅仅感到眼前的东西，就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却又无法确定，因为眼前的事物让人觉得并不真实，尽管正在缓慢而有序地发生着。就这样，我试着思索自己睡着之前在什么地方，但让人沮丧的是，我记不起来自己到底躺在什么地方，现在又究竟是怎么到达这里。即使我多少明白，自己现在可能身处睡梦之中，但眼前的东西却让我更加迷惑。

在我面前是一个白色的方形广场，广场周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但这么说实际上并不准确，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去注意广场四周其他的东西，广场聚集了我几乎全部的视线。广场的中央是一个类似塔状的建筑，像广场一样，建筑通体为牙白色，与建筑上的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和门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就像制作出来的模型一样，缺少真实感。白塔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从外面看上去，是一个金字塔模样的三角体的尖端托起了一个球体。

与此同时，空旷的广场上，一些人排着队正进入或离开白塔，并仍时不时地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加入到队列之中。就是这样，在三角体的正面，一列莫名其妙的人排着队，像长蛇一样，慢慢钻进白塔，三角体的其他的两面是走出去的两条队列。紧接着我就发现，进去的人和离开的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明显的区别，当然这种区别并不在于外貌，而是整体上显现出来的个人气息。就好像这个时候，他们是在进行某种意义上的净化仪式，这一建筑便是他们自始至终为之向往的宗教场所。

但是不管怎样，我都没法将眼前的事物，跟真实联系起来，就是说其中存在着某种不合理的东西，让我感到疑惑，因为广场周围，是漫无边际的荒漠。确实就是这种情况，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地方没有其他的任何建筑，而广场上的这些人，为什么看上去像是突然从某处地下钻出来，或者突然在某处消失。意识到眼前的种种，并非建立在我所能理解的逻辑之上，我觉得自己此时应该正躺在柔软的床上熟睡，但是当我试着让自己醒来的时候，却发现醒来这件事并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就像悬挂在空中无法弹跳起来一样。

我向着他们走了过去，但并没有加入到队列之中，而是在队列旁边一直向前走着，对于不能理解的事物，我总不免感到惶惑。走在队伍旁边，我发现没有人试着发出任何声音，更没有人试着跟前后进行交谈，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十分疲惫，也因此恍恍惚惚神情空漠，变黑的眼圈让他们的眼窝看上去深深凹陷，布满血丝的眼球使得每个人都处于一种类似焦虑、饥渴而又怀着敌意和攻击性的狂热状态，就像全都整年没睡过觉一样。

队列贯穿了整个广场，大概是一个足球场的长度，但也可能是足球场的长度加上宽度，我只觉得从队列一端望向另一端，末尾的那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消防栓一般大小。我走在他们身边，他们看到我的时候，带着某种不可理喻的不满和愤怒，我觉得或许是因为我并没有排到队伍后面，而是在他们旁边走着，可能就是这让他们恼火，但也可能是我不了解的别的原因。不知不觉，我就走到了白塔正面的三角形门洞前，确实，这里只是一个门洞，但也可能安置着某种识别系统，但我只看到两个门卫站在旁边，两个门卫像动画人物一样，穿着制服僵硬地站在那里。

我绕着莫名其妙的白塔走了一圈，发现球体部分的墙上，开着一圈圈黑洞洞的方形窗口，也就是说里面应该是一个个的房间，但这些房间到底发挥什么功能，从外面看去根本没法知道。这些房间，让整个建筑看起来像旅馆一样，可能它本来就是一座旅馆，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旅馆要设计成这副模样，那些窗口显得过分狭小，几乎就像篮球一样，大概只能让一个人探出头来，身子却死死卡在房间里。这样一来，大概房间也不见得宽敞，不过这种小房间作为旅馆，未免显得促狭又压抑。要是这确实作为一座旅馆，究竟又是什么样的人，会决定住进这种地方，这同样让我感到迷惑，就像看到一只蜗牛长出牙齿，把身上的壳一点点吃了下去。

站在塔下，我向四处观望了一番，发现周围视力范围内，没有其他任何建筑，也没有其他任何道路，广场之外便是尘沙覆盖的荒原。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来到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来到这里，虽说我觉得自己可能正在什么地方熟睡，但是此刻醒来，对我来说已经脱离掌控，也就意味着，出现在这个地方，或多或少是在某种特别的引导下，并不是我能决定的，就算是在睡梦之中。

但除此以外，我也不知道去往什么地方，尽管我尝试着离开这里，当我背对着广场向远处走去的时候，却慢慢发现，前方确实什么也没有，眼前始终是不变的荒原图景，让人觉得自己就像站在原处。因为这我觉得，可能就是这种情况，眼前这些人才决定住进这样莫名其妙的地方，大概只有通过白塔，他们才能够走出这里，他们没有别的办法，而那些从白塔里走出去的人，他们应该是得到了某些引导，或者通行的明证。

回到正门的门洞前，我试图走进去观察一番，但是站在两边的门卫拦住了我，起初我以为他们仅仅是两个塑像，因为他们看上去完全相同，相同的面貌、相同的站姿、相同的神情，他们像石头一样站在大门的两边，甚至眼睛也像石头一样。就这样，开始的时候，我并不认为他们是两个活生生的门卫，觉得应该是两座雕像。看到他们伸出手来阻挡住我，我笑着对两人说我只是进去打量一番并没有其他的想法，但是他们不同意，认为我没有排队不可能获准进入。

“没有排队是不能进去的。”门卫左说。

“没有排队不能进去。”门卫右点了点头跟着说，反应显然慢了半拍。

“只要排队就能进去？”我问。

“只要排队就能进去。”两人异口同声，虽然门卫右还是慢了点。

这时候虽然他们说话分了先后，甚至在思考的时候各自独立，嘴里却说出了相同的话。大概他们使用同一套的思维方式，尽管我并不能够确定这一点，但这仍不免让我觉得怪异。他们就像是机器人或者是改造成机器人的人。

经过一阵问答我发现，两个门卫似乎对表达有着十足的狂热，我常常不知道应该怎样打断他们的讲述，就像看到河堤倒塌大水奔来一样。这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工作，完全算得上是一种职业病，他们平时没有机会说话，发现了机会，就像决堤的河水一样讲述起来。但这样并不见得符合我的需要，时不时地他们便会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插入其中，比如他们谈睡眠的缺失问题，紧跟着就说起自己碰到沙蛇的事情，而当他们谈到彗星科技公司的时候，两人却对公司正在研发的传送机器的理论科学性讨论了起来，这让人对他们的思绪在整体的把握上变得混乱，因此我常常要提出一些关键的问题，把他们的讲述拉回到正轨上来。

“确定那个球形的建筑主体开着那么多的房间不是旅馆？”我提高声调，试着扳回他们的注意。

“那是我们公司服务中心。”门卫右说。

“服务中心不是在地下吗？”门卫左转过脸去看着门卫右。

“楼上才是。”

“我一直觉得是在地下。”

“你们没上去过吗？”我问。

“没有。”两人回答，“我们的职责就是站在这里。”

“为什么不上去呢？”

“是啊，为什么我们不上去一次呢？”门卫右问门卫左。

“为什么要上去？”门卫左的神情看上去很混乱。

“我们都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啊？”门卫右拧着眉头说。

“知道里面的样子又能怎样？”门卫左说，“我们站在这里又不是上面。”

“我们是门卫，但是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守什么？”

“我们应该知道吗？”

就是这样，他们两人在对我讲述的过程中，往往不知不觉便开始对一些莫名其妙的细枝末节争论起来，这时的他们不再像开始那样保持着相同的说话方式、语调、节奏和内容，就要好像他们成了各自的对立，甚至他们需要用自己的观点把对方击倒。这让我觉得，就像看到一个人站在镜子前，跟镜子里的自己进行拳击比赛。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到了自己需要了解的东西。确实，从他们那里我了解到，这是彗星科技公司在这里开设的一个分公司，在脑神经科学的基础上，使用不为人知的技术提供完整的睡眠体验，广泛并深刻地改变客户的精神状态，让他们像维修后的机器一样，完好地投入到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之中。

“你知道，因为一些微妙的不可控的原因，”门卫左说话时的腔调和神情，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科学家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所有人在晚上长达七个小时的睡眠时间里，都不再梦到任何事物，脑袋里就像被重新粉刷一通的墙一样，就算是白日里发生了让人惊恐不已的事情，也都像是被完全抹掉了，在睡梦中毫无任何的踪迹。”

“就是因为这种睡眠的缺失，让所有人无法得到恰如其分的安抚，或者说内心因此变得动荡不安，从而影响了他们的生活和工作。”门卫右也不甘示弱地跟着说，但听起来好像他们是在说同一段话的上下两部分，“他们认为这完全是残缺的睡眠，让人难以忍受，而这也确实让每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个残缺不全的人偶一样，仿佛失去了什么支柱意义的东西，无异于被抽掉了脊骨的蛇。但事实上，出现这种情况，出现这种麻木、不知所谓和持续性倦怠的情况，也可能是因为机械重复的工作和生活上的平淡无奇、日复一日又杳无尽头。”

“不做梦不应该是好事吗？”我笑着说，“就能睡个安稳的觉啊。”

“这个，”门卫右说，迟疑了一会，像是在想该怎么回答，“不做梦跟机器有什么两样？对，不做梦跟机器有什么两样？”

“跟流水线上组装产品的机器没什么两样。”门卫左抢着接话。

“那你们晚上睡觉会做梦吗？”我问。

“不做梦。”两人神情复杂地相互看了一眼，又转过脸来跟我说，“我们是机器人，我们不做梦。”

“但是你们也说了，所有走进去的人都不做梦啊？”我接着问，觉得自己像是在故意刁难他们，“我们也是机器人喽？”

“你们跟我们不一样。”两个门卫尴尬地说。

“为什么不一样？”

“你们睡觉但不做梦，我们不做梦也不睡觉。”

“所以我们来到这个地方？”

“每个人来到这个地方都是这个原因。”两个门卫看着我，“但可能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你们说的机器到底是怎么工作的？”我感到困惑。

这个问题两人也不清楚怎么回答，看着我他们有点支支吾吾，他们只知道，彗星科技公司研发出一种特别的机器，只要将机器的输入端跟自己的脑袋完成生物性神经连接，就能够在熟睡中进入特别的情境经历特别的事情，就像此前人们梦中发生的那样，而现在是借助机器体验梦境中出现和发生的所有，甚至能够进行相应的控制和设置，因为这他们用每星期四分之一的收入，来体验完整而又完美的睡眠，当然也出现越来越多的人，决定参与设计自己睡梦的内容。

“设计内容？”我惊讶，“怎么设计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门卫右说。

“不是我们负责的部分。”门卫左十分确定的点了点头，他看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但我们清楚，服务中心的房间，能保证所有的客户不受其他任何事务的干扰，并在特定药物的配合下促使客户熟睡。”门卫右说，带着销售式的口吻，眼角闪着一丝洋洋得意，“在客户进入睡眠状态之后，机器首先侦测脑电波，然后使用特定的药物激活大脑，从而使大脑出现梦的信号，进入梦境出现的睡眠阶段，随后机器会即时侦测到大脑活动的情况，利用预先设计的梦境内容，来影响大脑的活动，甚至是情境的直接交流，最终实现梦境的操控和设置，这是通过机器预先设定并注入的意识，影响睡梦中大脑的活动。”

“确实是这么一个情况，”门卫左说，“任何人来这里都可以体验。”

“是的，任何人。”

就是这样，任何人都能够在这里重新体验到完整的睡眠，只要他交了钱，就能够进入上层球形区域的房间里，得到一次安眠的机会，并且能够感受到梦中的神奇、美妙和不可思议，或者仅仅是试着实现在真实生活中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比如奔向火星实现火星之旅，建立完全属于自己的国家，或者任意变换身份甚至样貌出现在不同的地方。

虽然眼前的这种情形，会让人觉得难以置信，但在两个门卫看来，从头到尾并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地方，也完全觉得公司平常得就像加油站，像给过往的汽车注满油箱那样为这些人提供完整睡眠，这些全都自然而然，就好像挤牛奶首先要有奶牛一样。确实，他们就是这么认为，认为所有的东西都平平常常，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挂钟就只能挂在墙上，河流就是尘沙的床。这可能只是因为他们两人是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

“整个中心就像一个大型机器一样，就算没有人操作也能正常运转起来，”门卫右说，“只要客户排好队走进来就行了。”

“我们两个就站在这门口，什么都不用管不用问。”门卫左笑了笑。

通过门卫两人接下来的描述，我得知他们的机器，被一个大型的中央控制系统所控制，也就是说，一旦摧毁了这个中央控制系统，所有的机器就不再工作，甚至此时所有的人都会醒来，他们也将发现，可能他们不需要借助任何技术或机器，也能够在熟睡中进入自己的梦境，而不是机器制造的梦境，大概他们只是因为太长久地借助机器入睡，以至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健康的状态。当然，我不知道事实是否就是这样，但我觉得这控制系统让人恐慌，就好像提线木偶上方的那只隐没在黑暗里的大手一样。

我不免疑惑起来，虽然没有根据，但还是感觉这里面可能存在某些阴谋。我觉得这里的人没法获得完整的睡眠，或者无法正常体验奇特、美妙而又不可思议的睡梦，大概就是因为彗星科技公司通过某种方式在操纵他们，从而使所有人成为公司的客户。但是并未对此进行体验，我自然无法确定自己的推断是否合理，就这样，我决定参与到他们的队列之中。

当我跟着队列总算走到了门洞前的时候，两个门卫对我笑着点了点头，就好像是在支持我做什么事情一样，我也冲着他们点头笑了起来。经过一番手续之后，或者说签订一系列的协议更准确，我跟在其他人的后面进入了更衣室，更衣室简直就像蜂巢一样，每个人都将根据自己的编号得到一个小隔间。换上无袖T领的白色长袍（大概是公司特制的衣服，就像医院一样），我走出小隔间，按着编号跟在其他人后面向一个圆形的房间走去。

我走进房间之后，房门自行关闭起来，接着房间里的语音系统发出了声音，按照房间里机器的语音提示，我在一张从手术台一样的床上躺了下去，床头上方是一个机器手臂，这时候开始动了起来，没过两分钟机器里出来的几条线路连接了我的脑袋，而这让我顿时觉得整个人恍恍惚惚，同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张毛毯铺在地上，紧接着我就发现自己意识慢慢变得稀薄起来，脑袋里一片空空荡荡，像被洗劫一空。

然而再次感觉到身体所在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趴在一片荒原上，四下里贫瘠得快要被沙石完全吞没。眼前的这片荒原上，一条巨石遍布的干燥的河床横穿而过，其他大部分的地方都已经被尘沙覆盖，枯死的树木倒在地上，灌木丛也没有半点生命迹象，甚至能够看到一些动物的白色骨骸陷在尘沙之中。看到眼前这副景象，我感到惊愕又惶恐，就好像这片荒原根本没有可能通往外界一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又究竟要去哪儿。

紧接着，我慢慢转过身去，看到不远的地方是一个白色的方形广场，周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广场中央是一个怪异的牙白色组合建筑，看上去像瞭望塔一样，白塔上均匀整齐地排列着黑洞洞的窗口，但这让它显得就像制作出来的模型，缺少真实感。建筑分为上下两个部分，底下是一个金字塔模样的三角体，固定在塔尖的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球体。空旷的广场上，一条长蛇一样的队列正缓缓进入白塔，我看了看队伍和白塔，向着广场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