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智慧、有趣和性,这三件王小波认为的人生最有意义的事,会始终贯穿于他的作品之中,并且是永恒的主题。但是我没想到王小波,或者叫王二的这个人,比我想象的深刻得多。这不,刚刚三十而立,他就开始思考关于存在、虚伪、原始本能、死亡等等深刻的哲学命题。
王小波在《三十而立》中关于存在的一段描述险些让我发狂。也只有文学作品,具体地说是小说,更具体地说是王小波小说,才能给人这样的感觉。任何的理论著作,哪怕它阐述得再精妙,也完全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队时,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长得走不完。我心里紧绷绷,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后干什么。路边全是高高的杨树,风过处无数落叶就如一场黄金雨从天顶飘落。风声呼啸,时紧时松。风把道沟里的落叶吹出来,像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我一个人走着,前后不见一个人。忽然之间,我的心里开始松动。走着走着,觉得要头朝下坠入蓝天,两边纷纷的落叶好像天国金色的大门。我心里一荡,一些诗句涌上心头。就在这一瞬间,我解脱了一切苦恼,回到存在本身。
用心理学或者佛家的理论来解释,这无疑是一种禅定,和老僧坐禅入定是一个效果。真正高明的修行者,行走坐卧无不在参禅。想一想那种画面吧,真的令人神往。天湛蓝湛蓝的,无边落木萧萧下,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只有自己漫无目的地走在天地之间,解脱了一切苦恼。这种时候应该很接近存在本身了吧。
我看到天蓝得像染过一样。薄暮时分,有一个人从小路上走来,走得飞快,踢土扬尘的姿势多熟悉呀!我追上去在她肩上一拍,她一看是我,就欢呼起来:“是他妈的你!是他妈的你!”这是我插队时的女友小转铃。
我们迎着风走回去,我给她念了刚刚想到的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
而阴茎倒挂下来。
没错,如果没有与性相关的词语,那也不叫王小波了吧。这样的诗句,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但我看到这段的时候,最叫绝的还不是这句诗,而是他女友的名字——小转铃。我突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铃子!没错,是他妈的你,是他妈的你!
存在本身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原始欲望。这样的原始欲望,我觉得不如叫做生命力,或者干脆用弗洛伊德的叫法,就是力比多。王小波对原始欲望的一段描写也很令人叫绝:
从前有一伙人,从帝都流放到南方荒蛮之地。有一天,其中一位理学大师,要找个地方洗一洗,没找到河边,倒陷进一个臭水塘里来了。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摆撩起。乌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太阳晒得他发晕,还有刺鼻的草木气味。四下空无一人,忽然他那话儿无端勃起,来得十分强烈,这叫他惊恐万分。他解开衣服,只见那家伙红得像熟透的大虾,摸上去烫手,没法解释为什么,他也没想到女人。水汽蒸蒸,这里有一个原始的欲望,早在男女之先。忽然一阵笑声打破了大师的惶惑——一对土人男女骑在壮硕的水牛上经过。人家赤身裸体,搂在一起,看大师的窘状。
在王小波(王二)看来,存在本身有无穷的魅力,为此值得把虚名浮利全部放弃。
以后我要真诚地做一切事情,我要像笛卡尔一样思辩,像堂吉诃德一样攻击风车。无论写诗还是做爱,都要以极大的真诚完成。眼前就是罗得岛,我就在这里跳跃——我这么做什么都不为,这就是存在本身。
在我看来,春天里一棵小草生长,它没有什么目的。风起时一匹公马发情,它也没有什么目的。草长马发情,绝非表演给什么人看的,这就是存在本身。
王二这个人本身是非常玩世不恭的,这样的“坏小子”其实非常有生命力,也就是说更接近存在本身,活得自在而真诚。可是到了而立之年,现实却无时无刻不来逼迫。出国受挫,要报答校长的知遇之恩和容人之量,要和深爱着他同时也要掌控全部的母亲周旋,要做一个“正经人”,让32岁的王二也不得不开始虚伪起来。尽管他一点也不喜欢虚伪,但是当虚伪也成为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他对此也进行了深刻的哲学思辨:
很明显,这个世界里存在着两个体系。一个来自生存的必要,一个来自存在本身,于是乎对每一个问题同时存在两个答案。这就叫虚伪。
所谓虚伪,打个比方来说,不过是脑子里装个开关罢了。无论遇到任何问题,必须做出判断:事关功利或者逻辑,然后就把开关拨动。扳到功利一边,咱就喊皇帝万岁万万岁,扳到逻辑一边,咱就从大前题、小前题,得到必死的结论。
死亡,对于32岁的王二来说,还没有显得很沉重。当在条件恶劣的医院目睹那些不堪的死亡时,他幻想自己将来能有更体面点儿的死法:
再过五十年,王二成了某部的总工程师,再兼七八个学会的顾问,那时候挺在床上,准是在首都医院的高干病房里。我像僵尸一样,口不能言,连指尖也不能动,沙发床周围是一种暗淡的绿光,枕头微微倾斜,我看见玻璃屏后的仪器。我的心在示波器上跳动。
我猛然觉得活够了,就想死,示波器上的心脏不跳了,警报声响成一片。白衣战士们冲进来,在我手上、腿上、胸上打针,扣上氧气面具,没用了!仪器上红灯亮了。一个时钟记下时间。几名穿毛料中山装的人进来,脱帽肃立。十二点五十七分二十七秒,伟大的科学家,社会活动家,中国科学界的巨星王二陨落了。然后干部们退出。护士们一齐动起手来,脱下睡衣,把我揿翻过去。掰开屁股,往直肠里塞入大团棉花。这感觉可其逗!然后又掀翻过来,往我身上狂喷香水,凉飕飕的,反正她们不怕我着凉。一个漂亮小护士把我那活儿理顺,箍上一条弹力护身,另有几个人在我肚皮上垫上泡沫塑料。然后把上身架起来,穿衬衣,路上套上西装裤。上身穿上上衣,打上领带。嘿!这领带怎么打的!拴牛吗?你给你丈夫打领带也这样!任凭我大声疾呼,她浑然无觉。又来了个提皮箱的中年人,先给我刮脸,又往我嘴里垫棉花,这可不舒服。快点!我要硬了!涂上口红,贴上假眉毛。棺材拾进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我往里拾,西式棺材就是好,躺着舒服。在胸袋里插上一朵花,胸前放上礼帽。再往手里放一支手杖,拿了到阴间打人。嘿嘿,王二这叫气派!同志们,这就叫服务!现在可以去出席追悼会了!
尽管如此,这样“仓房老鼠”似的人生和死法似乎还是不符合王二的本性。他更想要另一种光荣的死法:
如果我要死,我就选择一种血淋淋的光荣。我希望他们把我五花大绑,拴在铁战车上游衔示众。当他们把我拖上断头台时,那些我选中的刽子手——面目娟秀的女孩,身穿紧绷绷的黑皮衣裙,就一齐向我拥来,献上花环和香吻。她们仔仔细细地把我捆在断头桩上,绕着台子走来走去,用杠刀棍儿把皮带上挂的牛耳尖刀一把把杠得飞快,只等炮声一响,她们走上前来,随着媚眼送上尖刀,我就在万众欢呼声中直升天国。
这可真是不作寻常床箦死,英雄含笑上刑场。感谢王二,在他年轻的幻想中,死亡也蒙上了一层性感的光晕。
正好这几天也在看余华的《活着》。相比于王二幻想的死法,《活着》中人物的死亡让人感到更多的苦难和悲愤。主人公福贵的儿子有庆,在给县长夫人生孩子大出血献血的时候,被无良医生抽血过多而死亡;因一场高烧变得又聋又哑的女儿凤霞,死于难产;妻子死于软骨病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连续打击;歪头女婿二喜在装卸工地被水泥板夹死;小外孙苦根竟然是在生病后,他给煮的豆子,由于平常太苦根本吃不着,一下子吃多了,撑死的。所有的亲人全都离他而去,最后福贵只能跟一头老牛相依为命,这头老牛的名字也叫福贵。《活着》试图写出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和对世界的乐观态度,读后让人对生命的脆弱掩卷叹息,又不得不对生命力的顽强肃然起敬。
每次想到死亡这个话题,我就会想起姥姥、姥爷的去世。姥姥死于脑出血。临终前姥姥没有任何意识,只有“哈拉哈拉”的呼吸显示她还舍不得离开所有的亲人。县医院的医生表示,已经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了,除非开颅试试往外抽血块,同时直接往里打尿激酶溶栓。我的舅舅、姨、舅老爷们都不太同意再折腾姥姥了,可是那时卫校毕业刚参加工作在卫生局上班的我,小眼睛一瞪,说:开!谁敢说不开?开颅还能有好的希望,不开就没有任何希望了!就这样,亲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医生用不成熟的手术在姥姥的脑袋上钻孔、折腾,结果当然是然并卵。出殡时,舅舅、姨、舅姥爷们哭诉,临了临了,脑袋上还钻个孔,遭那个罪啊。。。。。。姥爷去世的时候,正好当医生的姐姐在身边,当然也是尽最大的努力进行抢救。眼看着人都不行了,姐姐还在那里扎呀扎,输液的液体怎么也不流了,姐姐还不想放弃,就像是在跟死神赌气。年纪轻的时候不觉得怎样,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当时的我们是缺乏了一份敬畏之心。生命是一趟旅程,有他自己的步伐。来的时候我们热情地迎接他,去的时候我们也让他从容优雅地离去。
无论如何,活着是一种存在,死亡也是一种存在。真诚是一种存在的方式,虚伪也是。当我们能够直面更多的存在以及存在的方式,也许我们会活得更自在。
30岁时看存在、虚伪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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