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校园里樱花绽放,四处弥散着香甜的味道。
这是刘长渊最喜欢的日子。他习惯站在窗边,看着冷清校园再度温热起来。那些年轻的面孔,总能让他从孤单里脱身,找到存在的意义。
可是今天,他却高兴不起来。
桌上放着的传阅件,只剩他那一行未签,王校长反复给他做工作,第一届实验班课程压得太紧,难免有不及格的情况,应该给孩子们一个机会。
机会?他心里冷冷的笑。老天这个玩笑开得过分,分管教育副省长的儿子和下岗工人的儿子共同面对同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偏要自己选择向世俗低头。
老王当然是想息事宁人,他就等着下半年提一格退休,学校大小事务早由自己全面主持,退几个学生这种稀松平常的小事,居然拿到校委会来传签,也是可怜他的良苦用心。
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自己一直以来最讨厌的就是妥协。可惜,自己生来仿佛就是要与各色人等妥协博弈的,这一辈子,不得不习惯。
考虑许久,刘长渊最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个细小的举动,终于把文伟峰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能留下来,不是因为林教官的倔强,也不能感谢刘副校长的通达,只算自己遇上了个好同学。
门不合时宜的敲响,一脸堆笑的周大队站在外面。刘长渊微微皱眉,示意他进来。
“校长,专业分组方案,我和教研组拿了个初步意见,您看看。”周大队把教学计划放到桌上。
“讲座?进专业楼嘛?”刘长渊边看边问。
“我们考虑用讲座的形式把部分专业基础先抽出来,密级高的操作课程全部放到二年级,专业楼嘛,就先不进,这样行不行。”
“大二的课程会有重复。”
“大二学生涉及到未学专业基础的,就和新生混班,统一上大讲座。”
“恩,这种方式比较灵活。”刘长渊点点头,虽然平时不怎么喜欢周邦国点头哈腰的模样,但办事能力,他还是认可的。
“就是保密问题不好处理,专业基础也是有涉密内容的,不进专业楼就没法讲,也没这么大的教室。”周大队得到刘长渊认可,绷着的神经缓了下来,语速也越来越快。
“去礼堂,利用晚自习的时间,每周上次专业讲座,你们把屏蔽搞好,所有学生不记笔记,就听。”
“另外,”刘长渊顿了一顿,“我看,讲座内容就不要考试了,所有学生初步入门后,再做一次筛选。你们研究一下,是不是可以搞一个双向选择,老师选择学生,学生也能选择分组嘛,只要不涉及大原则,可以多听听意见。”
“校长,这会不会乱?”
“这批学生,注定是要乱下去了,教学节奏变了,我们也要大胆探索尝试,不然,怎么叫他们实验班呢。”
“是,是,校长,我马上请教研组开会,把您的意见传达下去。”
“这样,下学期的第一堂讲座我来上,不是语言分组的也可以来听,只要他们有兴趣。”
“后续可以请各位组长根据自己的分工和特长,都准备一个讲座,少讲知识点尽量不要太枯燥,把兴趣先提起来,各组讲义提前准备好,都送我看一下。分组的事情,可以边上课边进行,不急着完成。”
“校长,”周大队逮着机会就不放,“您亲自上课可是千载难逢啊,我要组织老师们也一起认认真真的听!”
刘长渊挥挥手,示意他出去,不愿继续纠缠。他明白周大队的心思,王校长即将退休,学校将会有一系列的人事变动,他管理学生工作兢兢业业却一直原地踏步,心中难免有想法,但此刻因为他说到了上课,心里有了波动。
周大队讪讪离去,刘长渊端坐半刻,缓缓拉开抽屉。整齐的文件物品中间,放着枚极其精致的胸针,他用拇指轻轻婆娑,多年前的场景一幕幕闪现。
他想起了自己的苏联老师,那个平静而有力的女人,是怎样用最简单的办法让他见识知识的力量。现在,他将重回讲台,承担起历史的使命。
5.
上午9时,大多数人还赖在周末的暖床上,文伟峰睡眼惺忪,坚持来到了图书馆,李亦可躲在个不起眼的角落,朝他挥挥手,两人开始补习功课。
先是张涛的退学,接着又是文伟峰和王新的濒临开除,全校的目光让一大队的学生干部们如坐针毡。最终,四个区队的队委悄悄召集着开了个会,在李亦可和赵铁军的倡议下确定——98大队不能再有一个人掉队。
因为学习压力太重,各区队自顾不暇,因此大家商定由全大队成绩最好的两个尖子,抽时间重点照顾补考的两个尾巴,确保下学期中期考核前,不再有任何一个人挂科。
刚进5月,东城全天不歇的雨水让室内永远是湿漉漉的。李亦可第一次见识南方的梅雨,心里长了毛,烦躁不堪,可偏偏还要背上文伟峰这个大包袱,脾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当x趋于a时,(sin x -sin a)/(x-a)有几种解法?”
文伟峰空洞的眼睛看着李亦可,就像她在说外文。
“你看啊,”李亦可深吐一口气,努力压抑自己的怒火,“要解这种极限题,得把(sin x -sin a)/(x-a)按照公式转换到[2cos((x+a)/2)sin((x-a)/2)/(x-2)]上面去,接下来才能按照lim(x->a)进行取值……”
对面像坐着个痴呆儿,眼神涣散。
“啪”。李亦可把笔一扔,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赵铁军当初分配她补高数的时候,就该死活不同意,现在好了,就他这德性,下辈子都考不过。
“这是最基础的题好吧?昨天晚上回去到底复习没有!看没看留的作业!”
“看了啊,”文伟峰面对李亦可,也不知那来的好脾气,“看不懂啊。”
就该选英语!李亦可心里恨恨。那个张登云,平时不坑不哈,其实鬼精,仗着是学习委员又是英语课代表,居然让自己来补这个破缺!
“你就几天时间了,上点心好嘛,上点心!”
“上,上。”
“真是,你这样的,干脆回去接你爸的班算了,反正这个地方……”
李亦可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刹车已经来不及。文伟峰的脸涨得通红,两只死鱼眼睛紧盯着她,嘴唇青了半天,居然没吭气。
憋了半天,他意外的默默起身,转到厕所偷偷点了一根烟。他没有发火,更不会反唇相讥,等待的这段时间,他像变了一个人,除了跟刘玉明偶有打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沉默。
像约好一般,王新也鬼鬼祟祟的晃进厕所,看见老熟人,大方的丢过来只利群。开学2个月,他居然瘦去一大圈,头顶的卷发没剩几撮,像只溺水的骆驼。
文伟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以往抽烟时,两人经常天南地北的胡侃,可最近王新有意无意的躲着他,竟无话可说了。
蓝色烟雾在两人间弥散,不知那里未关好的龙头,滴滴答答的淌着水。两个月来,他们随时处于这种切换状态——面前是慢放的学习进度,身后却是快进的日日夜夜。补考的日子悬而未决却刀锋凌厉,随时要被斩于马下。
丢下的课程太多,短短时间要补回四门,谈何容易。文伟峰已经用上吃奶的劲,高考也没这么努力过,最后期限越来越近,无数次梦见上了考场却一题不会,惊醒后全身是汗。
突然,有规律的警报声,把安静的图书馆刺破。
王新被吓个哆嗦,第一时间把烟头丢得老远,僵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与抽烟无关,急头探脑的四处张望。
“走啊,还楞着干嘛!”赵铁军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拉着两人就跑。
“这是怎么了?”文伟峰赶上李亦可,接过后者递过来的书包,边跑边问。
“演习嘛?”王新的大脸上已经渗出汗珠,在四处闪耀的红灯里,显得更白了。
“不是,出大事了。”李亦可皱着眉,“三级广播,二级吹哨,一级警报,你们条例怎么学的。”
“我先去带集队啊,你们快点。”赵铁军拍拍李亦可,快步跑远。
“一级警报?”文伟峰看看王新,后者也一脸茫然,两人果然睡过了很多知识点。
“建校以来总共就拉过三次,”李亦可对这两人无可奈何,只好继续解释,“这代表发生了最高级别的突发事件,将与外部系统一起联动警戒。”
说话间三人已经跑到集合的队伍中,军训结束后,这是第一次紧急集合,他们早已训练有素,队伍很快就齐整,速度丝毫不逊二、三年级的学长,刘长渊站在队旁,向刘副团长微微颔首。
“立正!”
刘副团长大嗓门一开,981大队瞬间被带回大半年前的苦逼时光,心里却满是与教官们重逢的喜悦。方阵前,熟悉的老面孔们雕塑般矗立着,王力皮肤更黑了,刀样的目光丝毫未减,只是现在,迎接他的是一大队集体的微笑。
“全体都有,目标礼堂,右转弯,跑步走。”
礼堂里,先到的教员集体肃立,学生们到位后,大家跟随口令整齐就坐。与不明就里的学生们不同,所有的教员均面容黑沉,沉默不语。
“各位老师,同学。”王校长清清嗓子,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定,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却随着扩音散开。
“今天凌晨5点45分,我国驻N国大使馆遭到A国飞机的轰炸,轰炸造成3死数伤,使馆全毁,牺牲的,有你们的师兄和师姐。”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他,王校长甚至能听到第一排学生的吞咽声。
“部里启动了一级戒备,由一师的同志协助。学生们按照军训要求听从指挥,老师们启动校区静默和全频段屏蔽,所有人原则上不得进出,严格报备。”
王校长越说越小声,同时耳鸣得厉害,他深吸一口,一手撑住桌边,一手挥挥,让刘长渊接替。
刘长渊向校委们示意后,拿着无线话筒径直走到台侧的国旗下,他默立半晌,扩音器的交流声在人群中穿梭,他的白发也将要与旗上血红一并燃烧。
“牺牲,并不可怕。”刘长渊因用力过猛,造成了话筒巨大的啸叫,轰得人耳膜隆隆作响,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捂,与这震惊的消息相比,这点声响又算什么。
“在战争时代,牺牲是常态。我们都愿永远不要有战争,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们和我一样,像一个真正的军人,把国家和民族责任抗住。”
“或许我们的国家现在还不够强大,我们在国际上还不够自信,还没有安全感,但我相信总有一天,红旗飘扬的地方,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
“在座的每一个人必须清楚,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将要做什么。在这种非常时期,我们必须做出与普通人不同的选择,这是我们的使命。我知道已经有部分愤怒的民众开始围攻A国使馆,接下来很多高校也准备上街游行,在这种时候,我们按照标准程序封校,并不是懦弱或者怕事。”
“10年前,我刚到学校不久,”刘长渊的语速放缓,在很快的时间里就平定了情绪。
“一次偶然,我发现有个文弱的女生,每天晚上都会绕着学校的操场跑上很多圈,风雨无阻。后来我注意到,虽然她资质平平,但成绩却总不会差那些天才们太远。”
“分组时,我力排众议把她要到了我的小队,还让她当了副队长。两年后,她以专业第一的成绩,从学校毕业转到北京语言大学专攻塞语,她是我见过最没有天赋却最优秀的学生。”
“我还能想起她离开学校时的模样,”刘长渊停了停,他看往礼堂的大窗外,灰蒙蒙的雨依旧不停,他看到那个最欣赏的学生,隔着半个地球向他微笑。
“今早,我接到一个电话,她已经在轰炸中永远的离开了。”
赵铁军涨红了脸,听到这里,心中的屈辱夹杂着愤怒翻滚着,在他年轻又热血的心里重重烙下印记。高年级的同学,有的红了眼眶,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泪水啊,还是止不住的落了又落,或许很多人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把最质朴的爱国情感深深埋下。
“我请大家起立,为他们默哀,为我们的战友默哀。我恳请在座每一位都记住今天,这也许是一个耻辱的日子,但也应该是我们觉醒的日子,我们的战友已经用我们专属的方式,表达了最决绝的忠诚,而我们应该就此猛醒,放弃所有侥幸心理,坚定的走我们的路!
偌大的礼堂宛如坟场,死亡的气息像霉变潮湿的粉尘,在不可察觉的黑暗里滋生。窗外,最后的樱花正在梅雨里怒放,那是每个人心里无声的泪。
会后,刘长渊立刻启动了情报会审,各方消息暴雨般袭来,隐约的真相逐渐被冲刷出来,让他不寒而栗。直至深夜,他拿到阶段报告,思蹙半响拿起红机,拨通许久未联的号码。
“003,我是027。”
“我知道是你。我也知道你会来电话。老王,他还好吧?”
“一时半会有些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太突然了。”
“……”
“首长,B-2A轰炸机,5枚JDAM,傻逼都知道这不是误炸!”
“当然不是误炸,没人相信那帮王八蛋。”
“003同志,我请求回部里,我希望能去一线。”
“027,不要激动,你知道这不现实。我们是什么人,我们该做什么,你应该非常清楚。”
“那么首长,我申请重启寒露。”
“对!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现在看来,停摆寒露行动,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幼稚决定,是重大的误判。”
“是时候了首长,派我去,我这次一定不会出错。”
“027,任务即将重启,你将比以前更重要。”
“首长?”
“最近五人小组已经在研究,近期就会正式上报。我们都认为,当年的失败,除了我们急功近利太追求结果以外,最主要的问题,在于人员的选择。”
“现在看来,我们只有让这些人成为一粒又一粒种子,真正在他们的土壤上生根发芽,才能完成最终的使命,因为血清反制一旦启动,外人无处可逃。”
刘长渊轻轻拉开抽屉,反复婆娑钻石胸针,心底开始剧烈的疼痛。
“我们必须从根本上反思,对错误的做彻底修正,一旦重启,工作的重点应该是框定一些政治可靠、可塑性强的新人,从中进行重点培养。”
“首长,你的意思是……”
“从现在起,我给你一年时间,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选什么人,这张白纸,都由你来画。”
“首长,如果是这样,我觉得……”
“你先别忙着给我答案,按你的想法大胆去做。但记住一点,必须给他们一个成长的空间,甚至让他们忘记自己本来的身份,只有这样,才最有效也最安全。”
“027,我们的战争已经开始了。我这几天在想,寒露计划就让它过去吧,新的方案应该充满希望,并必将胜利!我们从来都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003同志,请分配任务!”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003从电话那端默读出这段刘长渊烂熟的语录。
“所以,新的方案,叫晨曦。”
时光一下对折起来。将近半个世纪前,他作为莫斯科大学的留学生,亲自得到了最高领袖的接见,那是一个激情澎拜的年代,那是他传奇的开始。
那一年,他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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