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的天上开始下雪,纷纷扬扬团团簇簇落了一身。
王伯安捂胃腹弓背,松垮的毛衣下细瘦的手部密密麻麻爬满针眼,破洞的牛仔裤惹眼的膝盖骨青紫交重。
他点开手机轻缓的输入密码,每一下都小心,而后就慢慢笑,原来还是她的生日。
水泼在发端,棉花的味道不很甜,太阳底的眼睛驻留傍晚来迟的星群,他喜欢一个人,很久很久。
***
王伯安爱谷绵绵,是个从上辈子就做出的决定。
天空流云乱序,他捧了大份叫不上名字的花,踏在长雪的地上,捂住眼睛的时候就想到她,穿伶俐的茉莉色,站在拥簇的人群里,那里有那样多的人呀,他偏偏一眼就看到她,眉飞色舞的,挎住身旁模样容眉淡淡男孩,道:“介绍一下,我现男友”。
什么是现男友,明明他才是。
明明是他提出的分手,明明是他甩开她,在空无一人车流驰骋的高速道,明明是他朝她吼,“算我求你,离我远一点”。
“我做错什么了吗”,谷绵绵的身体不停的颤抖。
他的眼眶可能红透了,像是快要滴出血来,他攥紧拳头,站在原地,努力的并且成功的说道:“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
“我……不爱你了呀”。
王伯安真是个绝顶自私的人了,他要把谷绵绵忘得一干二净,他要记住所有的人事物,唯独她,却是如此非常的想忘掉。
可是仍旧在她生日当天穿上长至膝盖的风衣,顶着漫天垂乱的狂雪,坐了三天的火车,在卫生间里认真的搓红发白的嘴唇,买了束路旁女孩从野地里摘来的半枯萎的花。
花吗,不能太好。
他想。
不能让她有希望。
朋友戳他胸口问,“你去了其实就是希望,你见她在生日那天,抱着花,站在人流外围,被她瞧,她就会觉得你还爱她”。
“不会了”,他笑,“绵绵只会觉得是层羞辱”。
“你就这样上赶着”。
他又笑,就苦涩起来,眼圈木木的,“要脸面又干的什么,反正…反正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后我就死了呀”。
“至少要确保她忘了我,彻彻底底的遗忘,但是又恐惧,生怕她只是浓浓深深的压抑着,所以要憎恨,只有憎恨才长久”。
他喝掉冰凉的水,眉眼都笑开,“你说她那样好看的人,恨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嗫嚅道:“还是很漂亮吧”。
“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样漂亮”。
大雪冬日,傍晚的天上细细碎碎掉落雪绒,他按住右侧的胸腔,闷闷的咳嗽,穿的实在单薄,站久了凉意渗透入骨,他弯腰剧烈的咳,眼睛朦朦胧胧的,就看见双雪地靴立在面前。
他把手掩在身后,抬头直直盯视她。
谷绵绵的神色中掺杂了诧异,而后就厌弃般斜过面目,他低头仿似不好意思般尴尬的笑,张张口刚要说些什么,那面俊俏的男孩扭过头三两步跨过来,伸手把谷绵绵揽在怀里。
重重的。
像是砸在他的心上。
他的目光怔悚过,而后就不断逡巡,迷乱找不到方向般,却又垂死挣扎偷瞟她的脸,显得有那么丝猥琐。
那男孩道:“你是谁,找我家绵绵有事情吗,她今天生病了不爱说话,有什么就和我说吧”。
“这样吧相互认识一下,我叫白山,是绵绵的男朋友”。
白山伸出手,他却忘了接,只是说,“嗓子痛了要吃药的”,从兜里掏出药来就要往她怀里塞,突然想起手心里费力遮掩的红,想来抹在药盒上,她如果吃就会看到。
他不能够。
王伯安突然慌乱起来,他的眼睛眨动的快速,扭头发狂的走,越走越快,慢慢跑起来。
跑到站不住,虚弱的身体察觉到冷气,他扶住栏杆坐在健身器材上,忙乱的忘记擦掉上面覆盖的白雪。
他把自己的脑袋埋在臂弯里,腾出手捂住眼睛,眼泪都跌跌撞撞涌出来,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止住,徒劳的擦脸,那捧花却也是忘记了送,埋在根茎一笔一画刻出的“朝你比心”终究是腐烂。
为什么哭泣,谷绵绵恨王伯安,是他短暂三十年里的追求。
二十岁的女孩子,阳光刺眼光耀的年纪,怎么可以吊在棵垂死老朽的树上,她的未来终究不可以包容他。
从前王伯安设计的蓝图里,他要带绵绵去上海,大城市里没日没夜要修筑出温暖的房,像西边的红房子,旁边全部是到此一游,他要牵着她的手把他们的名字刻上,后来他生病,想把自己治好,瞒着他的绵绵去医院,吃药,化疗,后来的后来,医生告诉他治不好呀,剩余三个月。
他问,“如果不化疗了呢,会没有头发”。
医生斜睨他刷刷的写病录,“头发…一个月吧”。
啊…,他轻轻叹气,一个月呀………
他的绵绵该怎么办。
王伯安很想作死的放纵一回,他买大块的蛋糕驾车去了几百里外,走在半路腹痛的厉害,鲜血溢出来,他不做声色抹掉,把谷绵绵拽出来,站在车旁破天荒的发脾气,后来扔掉车子,扔掉发抖的谷绵绵,扔掉所有待储存的回忆。
他把什么都扔掉了。
他把最爱最爱的幸福也扔掉了。
王伯安爱谷绵绵,是他上辈子就做好的决定,可是有伟大的梦想,上天却又开了好大的玩笑,让他永永远远的停留在幻想,不可能变作现实。
朋友在车站把他揽在怀里,他仿佛可怜的兽般,蜷在沙发靠椅上,带着耳机听歌,人在心情低落的时候想听快乐的歌,他把所有的歌曲放到最大音量,去冰箱里挑最大的冰块满满塞满一口腔,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滴漏声音,房顶上开始渗水,把地板泡肿。
他捞起手机,半夜十一点过五。
三天后。
他缓缓按动信息按钮,给绵绵公主发出一条信息,是好想好想说出的话。
一句从来没有发送成功的,“生日快乐”。
钟敲响十二点,王伯安怀里搂着乖乖猪,猪脖子上挂着指环,是枚有钻石的,他的所有身家都在上面,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摇晃着。
他轻轻哼起曲子,是谷绵绵最爱的我的女孩。
十二点十五分,他拉开窗帘站在窄小的阳台上,喝光最后一口啤酒,乖乖猪热热的,被他的体温捂热,想到这里就开心。
一点三十五分,王伯安的胃开始痛,他吃了双倍的药却还是没有好。
六点天蒙蒙亮,又开始下雪了,他仰头喝掉冰可乐,嘻嘻笑着,鼓起腮帮子吹白气,白气一直周摇着贴近了红房子上的太阳,他眯起眼睛,定定的看。
他的绵绵站在那里,在太阳压成的小路砖瓦上,捧着枯萎将败的花。
他的绵绵……
王伯安的……谷绵绵……
王伯安无力的蹲下来,靠着避风的墙角,松软的毛衣上一滴一滴晕染开鲜血,把整块白衣裳都浸成血色。
他却只是搂紧了粉红廉价的乖乖猪。
他的全世界呀,就唯独她而已。
黄棉布窗帘被风吹起,明明是凄凉的风,王伯安面前阳台下弯曲的高速路上车流涌动,他闭上眼睛而后张开,就被一方浓密的殷红堵住脸。
周边有块被丢弃零落在半空的风筝,它逐渐靠近王伯安。
他伸手去够,摇摇晃晃的撑起来,楼下等待的孩子生怕拿不回,捂住眼大声的哭。
他便急促,面上漾着深浅不一的红,极尽全力探出身体捉。
有只星星的光恰好照在他身上,或长或短的芒刺温柔的张裂开,山上的古刹钟声像被碾压的绿皮车,缓慢的把老朽的声音推远。
王伯安的手中紧紧攥住金鱼风筝,他微笑的看着欢心鼓舞的小孩。
又是阵风,不大不小的,擦过孩子童稚的面颊。
甫一抬头,那个苍白细瘦的男人不见了,风筝落在黑色轿车的顶上,刺耳的嗡鸣。
孩子踏着地上的碎石,身后是蜂拥而来的人群,他呆滞的走着,走到男人身边。
“你的风筝”,男人好像没关系,眼睛里有抹清平灼目的光。
他伸出手来,把孩子拢在怀里,脖子旋即软软的耷拉在他小巧的肩膀上。
警车戛然而止,有人上前拉走僵直的孩子,细长的脖子撞在碎裂的车玻璃上,王伯安眼前的红消散了,他直直盯视那个被人流埋没的身影,纤长的,被红洇湿。
医护人员扒开他的瞳孔,他们的白褂子把他遮住。
“先生”。
“嗯”。
“还活着”,小护士叫喊道。
车灯眯了王伯安的眼,他却不眨,医生急匆匆跑过来,打开手电筒,而后把白布蒙上。
人在去世前都会回忆。
王伯安没有,他力图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他向来习惯了的,所以就只看得见那个小孩子。
那个小孩子对他笑。
钟声轰隆隆响起,四周再次被黑暗淹没,最后一班空车带走最后一个落后的人,他终于赶上最后的末班,去见一个最后遗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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