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风,吹得很有些劲道。清晨刚刚起来的时候,我还能够看到月光模糊的影子,淡淡的晕黄藏匿与裹挟到荫翳之后,像极了怕见到生人的小孩子,但是等我清楚有风徘徊,再去寻找那一抹光晕,已经不见了丝毫的影子,窗外天空中的月亮不见了。
风,风把月亮都吹走了。
一起吹走的还有些什么呢?该去哪里找寻?没有答案,我寻不到答案。
昨夜入睡前,我记不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因为我在屋子里,屋子外的星光,也是被我忽略着的。但我知道,那时候还没有风,即使刮起来了,风仍在路上走着,它在匆匆忙忙地奔赴和追赶。
风在惦记着春天。风吹过山巅,山巅融化了积雪。风吹过河谷,河谷里溪水淙淙。风吹醒了小草,吹开了杏花,也把垂柳的枝条吹得越来越柔软,不得绽开芽苞里的嫩叶。还有呢,惦记冬麦的返青,春麦的破土。风惦记着大地上的一切。
而我,昨夜,或者从前两天那个清晨开始,惦记着的,仅仅是一条河流,一条春天唱响的河流,雪水融化,叮叮淙淙,从容而隐含了急切,从大山深处走出的河流。
风无处不在,它有着神奇的力量。风把月亮吹走,也吹走了一切,一整个冬天,那么漫长的日子,在风里一点点化释,风吹走了冬天,也吹来的春天。
风是个急性子,小时候我们都叫它“风婆子”。想想吧,它怎么能不急切呢,风有那么远的路要走,万水千山地跋涉,风吹过大漠戈壁,吹过山峰和冰川。从冬至春,风一直在吹,风是演奏家,唱响了温暖的主题,冰川与山峰和了乐章的节拍,一起律动,渐也有了心中和柔软。
多好啊,风吹着融化的雪水化身一流静水,沿了沟谷一点点流淌,春水唤醒了山峦、沟谷与河流,春风也唤醒了大地,多好的春天啊。
春天也走入了我的梦境,即使等我醒来的时候,忘记梦里都有些什么,我还是能够想起一些蛛丝马迹的。在我梦里,流淌了一泓清碧的河水,比我眼前见到的,那天在西营河畔见到的还要大,深流如镜,云影天光,以及相随春天而至的绿意,全在水里。与西营河相比,我梦中的水流,水面并不宽阔,窄窄的一湾,我想到河的对岸去,却无能为力,河水太深了,我就隔在河的这一边,嗅着河水的清新,凝望河水映照的碧蓝与绿意。
好让我困惑而又迷恋,那么美的水域。我也终于想起,并非一场梦境的托付,让我记住的这一处水域,是曾经的存在,那是属于童年的河流,或者属于一个人的少年与青春,多么的幸运啊。
季节里走得太远,即使仍守望家乡大地,那条河流与那些水域,终将还是遗忘了的。风吹过河流的唤醒,让我想起了一些季节,回望曾经的美好。
河流是季节的馈赠。春天来临,为了咕咕淙淙地歌唱,山屲与沟谷里的积雪,林子里与草地上的积雪,春阳照耀,春风吹拂,一点点地化开,一点点化身为河,一点点渗入土地,也一点点地汇集。
大地之上,积流成河,一些雪水流到河床里去,有了河流的样子,风吹着河水,也吹绿河边的树木。融雪渗进泥土,渗入地层深处的另一些,做了涌动大地深处的暗流,相遇地面的低洼,涌动成清泉。
村子在山的东北麓,站到村口向西南望去,山的巍峨清晰可辨,天气晴朗,能够看得清沟沟壑壑,大山深处,天气变化过之后,或也能够见到点点的雪白与晶莹,与焦枯形成了怎样显明的对比呢。与大山而言,或许在季节里该有另一些面貌的,该有繁茂的草木,绿意昂然,或者深峻吧。但是,在这儿看不到,没有办法,一座山和一个人一样,生哪儿或者在哪儿站立无比重要,或也将此而有了别样的命运。只是,山是男人,即若命运多舛,还是在挺身屹立的。
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是泉水汇聚的河流,从村子的东北边流过,泉水滋养了河道,河水终年不息,涛涛咕咕,我们都叫东大河。
水坝在河上建起,河水聚汇在一起,经春至夏的河水,或经秋至春的河口,让自己化身为湖。湖面开阔。飞来了野鸭,野鸭落到湖面上去,立在湖边的柳树发芽了,柔嫩的枝条映到湖面上去,大雁也飞来,藏身湖边的林子里去,多么热闹啊。风吹过湖面的如境,野鸭游过,水波一层层漾起。蛙鸣鼓噪,把清晨吵醒,也把夜晚合唱成安眠曲,把春天一点点还原了,让春天回到旷远的光阴的源头里去,春天变成了赤足的孩子,整日在湖水中流连忘返。
打着赤足,趟进河流里去的,不是春天,而是我们这一群小屁孩子。等待端午节的到来,端午节一到,河岸边守候的沙枣树开花,芬芳宜人,循着香气,便也开始了逐水的旅程。
一整个夏天,都把自己浸到水里去。水是泉水,白雪融化而又透过地底的暗滩,抵达大地的低处。或者,还有雨水吧,一场大雨过后,河道里全都被水涌满。也有地面流淌的雪水,天气热起来的时候,河的上游总有增多的水流。
水从哪里来,那时是管不了那么多,我们忙着的只是下到水里去,游泳。我敢说,我们那一代人,没有一个是不会的,尽管所有人游泳的姿势原始而粗野,狗抛式,或者如同青蛙一般,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在意。我们需要的,只是快乐,是水与肌肤的融合与亲昵。
后来,读中学的时候,听生物课老师讲生命从水里诞生,我们全都深信不疑,我们欣悦高呼。
也是后来,河道干涸,没有一滴水流过,河岸边的垂柳与沙枣树,全都干枯死去,河流变成了一具尸体。没有了浓荫,夏天炎热到无处可去,没有了河水,春天便也没有了蛙鸣。野鸭、天鹅、大雁,也全在秋天里没有的踪迹。
我们惭然,也开始了对一条河的怀念。
风吹走了月亮,月亮仍在云里,黑云散了去,月光依然皎洁而明亮。
风吹着的另一条河流,却永远不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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