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光(下)

作者: 一溜风云 | 来源:发表于2022-12-21 09:10 被阅读0次

    11

    后面半天过家家游戏颇为轻松。若说当做一个任务来看待,也是带着愉悦的心情去完成。做戏做着做着几分投入了。我们叫了车来到县城最繁华大街,我陪着她从这家商铺转到那家商铺。她看上的东西,什么皮制的玩具牛、马,什么风干牛肉,什么皮制包包,不较价格,直接让店家成双成对的打包,付款时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种挥金如土的做派不禁让商家诧异,更让我目瞪口呆。她蹬着高跟鞋迈着标准的模特步,从一个店转到另一个店,昂首挺胸,目光迅速从货架上扫过去,并不理会店家带着谄媚的笑脸和招呼,冷傲的如同一个高不可攀的女神。我仆人一般柃着大包小包,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她不知疲倦的从街头逛到街尾,太阳西沉,柔柔阳光的洒在大街上,我拎包的影子颇像一只老牛拉着破车。终于她站在街边踌躇半晌,转身对我说:小地方,没啥买的,也没啥逛的,回去吧。

    回到酒店,我拎着物品随她进了房间。将东西摆在电视柜傍边的桌上,胳膊竟有些酸痛。她在椅子上坐下来,脱掉高跟鞋,活动着脚踝。冲我嫣然一笑:喜欢什么挑两件。

    我摆摆手,包包、围巾我也用不上,零食也不怎么吃。

    送女孩子呗!她低头看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说着。

    我单身好几年了!我转身往外走。她冲我招招手,你来,咱们一会儿去这家店吃饭吧,我看评价还行。

    我走过去,凑近她的脸看手机屏幕,一看人均消费三百多,吓一跳,林姐,太贵了,我们楼下吃碗面得了。

    她伸手往我档里碰了碰,露出诡异的笑容:你当了半天苦力,给你补补,放心,姐买单。

    我讪讪而笑,忽然有种吃软饭的感觉。她仍旧刷着手机,指了指傍边的椅子:坐下坐下,歇会就去吃饭。

    我依言坐下,掏出手机来扫一眼,公司微信群很热闹,发了不少公司领导在风景区的照片,还有几张合影。秦老师一向不喜欢自己的照片发在公司群里,所以竟然没有他单独的照片。 

    林岳将一只脚伸到我的大腿上:帮我揉揉。我两手做爪状,揉揉捏捏。

    她一边盯着手机一边说:我姐比我还能逛街呢,老秦陪两回就烦了,给我打电话,给你安排一个重要任务,替我陪你姐逛街。我姐买东西比我还狠,每天收垃圾的在楼下等她丢纸壳。老秦经常抱怨,就算我买个大别墅还不够塞她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是,见了就想买,买回来一年两年也用不上,周日喊了关系好的大学同学来家里,衣柜橱柜都打开了,让她们挑,喜欢什么挑两件拿走。她们都说我是散财童女。

    我两手握拳有节奏地敲着她的大腿。她竟然跟我谈起这么隐秘的话题,我竟不知道如何接话,低头憋了半天,才说:秦老师竟然也抽时间陪夫人逛街。

    林岳诧异地看着我,没说话,仿佛我很幼稚似的。以前我爸常常讲一个故事,说一个乡下懒汉坐在墙根晒太阳,做了一个白日梦,逢人就说,梦到自己当皇帝了,在一个很大的砖瓦屋里,生着旺旺的炭盆,他坐在火边烤着火,手里抓着一把炒豆吃着,下人捧着一盘红薯片伺候着。

    我是这样的乡下懒汉吗?超智高管的薪资在业界不算高,听林岳的语气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三个月之后,程飞帮我开释了疑云。超智科技每年有大量的云资源的采购,用哪家供应商只有秦老师能拍板。而市场部每年也有数百万的宣传费用的支出,怎么花钱林岳岂容他人染指。公司账上趴着二个多亿,秦老师有权短期借出来,做一些短期投资。傻瓜,你以为他们会跟你们同甘共苦么?他们来钱的路子多着呢。

    晚餐很丰盛,甚至有些奢侈,羊羔肉、牛排、鲜蘑、奶豆腐、野韭菜、呼伦湖的小白鱼、洋葱等七八个菜摆满台面。林岳又要了一支价格不菲的红酒。我们两个像情侣一般享受着烛光晚餐,一杯酒下肚,撩动春心,雄性荷尔蒙和雌性激素混着酒香散发出浓浓的味道,彼此心照不宣为长夜游戏酝酿好情绪。

    买单时,她特意问服务员要了发票,我这才想起传言,在超智只有她和秦老师的报销单畅通无阻。管它呢,我跟着受用。

    我们喝得熏熏的,下了车勾肩搭背回到酒店,我先送她到房间,到床边,她双手搂住我的脖子,身体蛇一般缠住我。我站立不稳,和她一起跌到大床上。我以为马上就要短兵相接了,伸手去除她的衣服。她推开我的手,冁然一笑:傻瓜,有点仪式感!上去洗干净了等我,我要生吞了你。

    我捧起她的手在手背亲了一下:遵旨,我的女王。这句神来之笔的奉承让她顿时心花怒放,去吧,我的骑士。我爬起来,她四仰八叉横陈在床上,有一种数不出的妩媚和妖艳。

    我在浴室用沐浴露细细地擦着身体,举着喷头从头上浇下,水有点凉,身上的泡泡冲刷到瓷砖上。摩挲着自己身体,内心的欲望迅速升温,那话儿已经硬邦邦的举起来。我心脏猛烈地撞击着心房,身体仿佛彻底苏醒了一般,对即将到来的节目充满期待,我应该一展自己的雄风,学会去征服一个强悍的女人。我彻底忘记了斜对面的医院。苦行僧一般压抑的太久了,我似乎看到了人生的另一面,心醉神迷纵欲享乐,令人难以自拔。

    我用浴巾擦干头发和身体上的水珠,一丝不挂,坐在床边,点着一根烟抽,慢慢抽着。我脑中萌生一个念头,回北京之后,我们在公司该如何相对,她冷起面孔对我传道受业时,我透过她呆板西服能看到什么呢?她心里会怎么想呢。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一页翻篇了,或者某个时间她再下一个过家家的任务单。一切都是未解之谜,我在玩一个刺激的冒险游戏吗?烟抽到一半,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我心里又是一阵剧跳,腾云驾雾一般到将门徐徐打开,她闪身进来,老练地关上房门。我们看看彼此,不觉都是一愣,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她换了一身红色的旗袍,将身段包裹的婀娜多姿,脸上大约也涂过粉,精心修饰过一番,灯光下看起很白腻,两片薄薄的嘴唇涂了口红,性感妖娆。藕节一般的胳膊挎着一个精致的黑色LV小包。 我像一只小狮子看着浑身是刺的刺猬不知如何下口。

    我挺立的家伙毫无疑问破坏了她精心营造的仪式感,我也许穿一身燕尾服更为相宜。手机播着轻柔的音乐,关闭房间里的灯光,借着街道透进来的淡淡黄色的光亮,我们翩翩起舞了,轻柔地在贴在对方耳边表达爱意。

    我胆子大起来,抱起她往床边来,我感觉她身体软下来。隔着衣服我急急乱顶。

    她被撩起得火起,说,还等什么,脱衣服呀。我双手乱摸旗袍的扣子,却找不到。

    瞧你这笨样。她只得亲自动手,很快脱得精光。两具白花花的滚烫肉体在床上翻滚,我急不可耐地往里冲撞,她抓过包,翻出一个套子递给我:带上!

    欲火熊熊燃烧,我带上之后却像一只刚成年的蛮牛爬上母牛的背却显得无比笨拙。好在她及时导着,颠鸾倒凤,渐渐和谐,隔一段时间她就变换一种姿势。毫无疑问,我们都沉浸在肉欲的享受中,正当我准备全力冲刺之时,她的手机响起。我们立刻静止了,泥塑一般,她扫了一眼,推我下来,抄起手机走向卫生间。

    我下面涨得生疼,靠着枕头等她。

    她回了句:我知道了,马上处理好!

    回来隔着床一丈远,脸色阴沉,目光如刀盯着我。滚烫的肉体转瞬冷却下来了。我吓了一跳,激灵坐起来,莫名所以地问道:出什么事了,林姐!

    你做的好事!藏得够深的,天呀,我竟然还跟你滚床单!她语气像警察审问犯人一眼,目光一刻不离的我的眼睛,似乎要看穿我一般。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欲火如冷水浇灭,下面的家伙已经缴械,耷拉下来了,我望着她的脸,迷茫地说:林姐,就算判死刑也要知道犯了什么罪!

    她怒气冲冲说道:程飞那个群,那帮臭鱼烂虾怎么就议论起超智累死了人!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梁鸣这事?

    我腾地跳起来,脸憋得通红,抄起手机,点开程飞的微信,里面一片空白,跳到她面前,林姐,你看,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他教我两年,我不好删他微信。

    她扫了一眼,冷笑道:清理数据还不简单,我说过不用解释。

    我跺脚发誓:林姐,我要是跟程飞泄露过半个字,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她走到椅子那里坐下,拿出一根烟,抽着,脸色阴沉着,目光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心里在盘算着什么。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站到她的跟前。见她不说话,我又解释道:我泄露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一直跟你在处理这事,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她抬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沉思。

    我手足无措,恨不得掏出心来表露清白。抓过衣服一件件穿上。房间的空气好像好炸裂了。我无力地坐在床上。忽然手机响起,是程飞的打来的语音,我把手机屏幕转给她看。

    她哼了一声:接吧,主子要给你论功行赏吧。

    我接通,将扬声器打开,手机放在床上。

    程飞:终于接一回电话了,你还活着?

    我看了一眼林岳,回道:飞哥,有什么事吗?

    程飞:我听说超智有人送医院了,说是累死的,担心是你,看来你活得蛮好 ,我就放心了。

    我干笑道:听谁谣传!公司团建呢,一个个都活蹦乱跳!

    程飞大笑:不是你就是被别人。承志,别他妈的一傻到底,你是人家的棋子,用完就丢,你现在还是跟外包公司签的合同吧,出了事,超智可以推到一干二净,分赃时,也可以把你一脚踢开!

    我心里被说得一嗝悠,技术部的劳动合同章都是跟劳务公司签的,且这劳务还只是一个空壳,法人是林岳的爸爸。年初续签合同时,人事说,C轮之后,我们这些老员工的劳动合同就转到超智了。林岳说服我做表率,我没多想也就签了。偶然想起来,总觉得有地方不对。

    林岳抿着嘴冷笑着,怒视着手机,仿佛盯着程飞一般。

    我说:我合同早就转超智了。

    程飞呵呵笑了声,不像姐夫小姨子的风格,鱼游水底,冷暖自知。你要一味执迷不悟,谁也救不了你。好自为之吧。

    我没言语就挂了电话。

    林岳骂道:该死的叛徒,所里到处造秦老师和我的谣!总有一天要把他赶出这个行业。她看着我言语缓和下来:那几个平台肯定一堆超智的负面评论了,我得打电话让人一家一家铲掉。

    程飞这个电话来的恰如其分,让我洗脱了嫌疑,我如释重负。她抄起手机去为生间打电话,嘀嘀咕咕声音很低,一分钟后,回来,抬头看着我,要不咱们接着把游戏做完。

    我摇摇头。她抓起内裤穿了,又穿上旗袍,仍旧在椅子上坐了,真扫兴,这么好的兴致叫叛徒给搅没了。她抓起烟来,重新点着一根,缓缓吐了烟圈,我望着它幻梦般的扩散开来。有时候,人到一定的位置注定要孤独,没有朋友,有人说秦老师和我冷酷无情,你想想,如果讲情面,熟人面前不好决断,程飞早把公司分裂了。没有雷霆手段,公司也许就没了。每年是秦老师,不是别人,去对投资人作交代,每年是秦老师,不是别人,去跟各个投资人谈融资,是秦老师,而不是别人,带着这个公司往前走,公司的人不该对他有交代吗?但凡我们好说话一点,岂不是什么事都糊弄糊弄就过去了。那超智还上什么市?大家还谈什么狗屁财务自由的理想。

    我不知道,她说的似乎与我有关,似乎跟我没关,我从窗口窗帘缝隙望着对面医院,脑海中有出现梁鸣伏在笔记本键盘上加班的样子。我现在只想这事赶紧了了。回去,我也许该换个正常点的工作了。我对没完没了加班,行尸走肉般的运转厌倦已极。人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里有时终须,命里无时莫强求。跟不住就跟不住吧。

    她也是兴意阑珊,站起来,拎其小包,略带一丝歉意地看着我:你好好休息吧。我也要下去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说着,高跟鞋打着地板,咯噔咯噔,开门离开,鞋声渐渐远去。

    我起身关上门。翻手机看时,程飞发来一条微信,她就在你身边吧,傻瓜、赶紧收集证据自我保护。一会儿又发了一条:超智买了上网行为监控系统,监控和审计员工在网上的一举一动。程飞大约在公司安插了卧底。而秦老师也很快就知道他的举动,大约也在他身边安插了卧底。

    我顿感脊背阵阵发凉。

                      12

    过家家的游戏狼狈收场之后,我躺在床上,脑子很乱。

    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超智任何一个人都显得比我有心机。我是坚定不移的秦门信徒还是被洗脑了的傻子呢,还是一个目标摇摆的赌徒呢。我很少自我观照和反省,梁鸣死了,我竟然没有兔死狐悲之感,我想其他人也一样,除了诧异之外,议论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就像非洲大草原牛群被狮子追杀,一只倒霉的倒下去之后,其余暂时没有危险,又安静下来吃草了。毕竟,在高速飞驰的财富快车上,每个人看中的是自己的位置、前程;谈人情,是奢侈的,危险的。我想,这大概是麻木不仁了。

    回首在超智的四年,茫然一片,除了无休止加班就是加班,想不出特别的事情来,如果有,就是跟女股东莫名其妙地过了一回家家。几乎没有当初想象中的理想、激情和人生成就感之类的。虚荣心满足带来的兴奋和愉悦消失之后,每个日夜渐渐变成漫长的煎熬,痛苦和疲惫开始加剧。也许我不懂得运用权势,体会不到发号施令的快感。然而,这个百十人的公司,真正有权势的不就是秦老师和林岳两人而已吗,其他人包括股东,在KPI的驱使下,在他们的审视下,哪个不是战战兢兢?!

    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想起来程飞的警告,夜半揪然爬起,打开笔记本连公司内网,把尚未清理干净的梁鸣的数据拷贝一份,截图的截图,拷屏的拷屏。为防万一,连同自己的数据同样弄了一份出来。外面登录内网做这些操作,上网检测系统是监控不到的。我想,必要的自我保护是正当的。这个行当,员工被弃子清理掉的比比皆是,只是看何时会轮到自己。弄完,关上笔记本,仍被失眠折磨,辗转反侧。

    迷迷瞪瞪一睁眼,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洒进来。穿衣起床,下来,大街上,车如长龙,人声鼎沸,正值旅游旺季,游人如织。晨风有几丝凉意,我彷徨街头,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林岳打电话问我在哪里,说梁鸣没做完的活由我先接下来。新品仍旧要如期发布出来。我没想到这个任务忽然就派我这里了。我手头还有一堆活等着处理呢。我说:阿峰比我更熟悉,上手会更快。

    梁鸣的事先要在公司冷处理,其他人不适合知道。你把手头工作分下去,把产品接手过来 ,这个更紧急重要。她干脆对我发号施令。

    我踌躇半晌:我需要时间熟悉梁鸣的代码和文档。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抗拒,这是一项很难完成的任务,即便我像梁鸣一样豁出命干,多半也难以交差。正常情况,一屋子人干几个月也未必能推出稳定的产品。就为了应付投资人,无端地消耗人力物力。梁鸣已经消耗光了,难道要把我也填进去吗?新品是给投资人交代的救命稻草吗?

    你抓紧时间熟悉,来我房间拿梁鸣的笔记本。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意,大约察觉了我的怠慢。我很奇怪,她又不是我直管领导,论起来算是两个平行部门,我工作该向管运营的副总老吕汇报啊。她好像越俎代庖了。

    我说:我得跟老吕要人。

    她怒道:不是跟你说了公司要冷处理吗?

    我语调也提高了:这活一个人做不来,我不想做第二个梁鸣!

    她呆了半刻,我的态度肯定出乎她意料之外:秦老师很看中新品发布,承志,你掂量掂量。啪地挂了电话。

    我怎么掂量?眼前的一切都便变成灰色了。如泰山压顶一般。耳边的喧嚣都与感觉不到了。我把手机举在耳边发了会呆,直到眼前慢慢恢复明亮,喧嚣声又渐渐大了起来。我想起下楼是要吃早餐来的。路边一个早点摊,我要了一碗面吃着,食不知味,满脑子都在考虑这通电话的后果,她肯定能感觉出我隐隐的抗拒。她处置市场部不顺从、不听话的员工极为果断,直接扫地出门。我伏在桌上机械地吃着面。眼前灰衣闪过,一抬头她挎着笔记本包站在我跟前面无表情看着我。我一时错愕,张着嘴巴:林姐?!她噗嗤一笑:吃饭不叫我,你好自私。

    我挠挠头皮:我以为你还没醒呢。不过她的笑容让我心神稍安。她盯了我半晌,看得我颇为慌乱,讪讪地说道:林姐,你吃啥。我来点。她往我油汪汪的面碗里看了一眼,摇摇头:太腻,不想吃了。刚才我有点急眼,语气有点重,向你道歉!产品工作移交到你这里,工作量的确很大,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你先接着,能干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后续招人顶上来。你一直是超智的一面旗帜和新员工的榜样,怎么可能不爱惜你呢?!

    我虽然听出她这番话里得言不由衷,然而还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心里偶尔闪过离开超智的想法,但毕竟从未坚定过决心,对他们的震怒有一种习惯性的诚惶诚恐,仿佛是被驯服久了的绵羊。我几口吃完面条,她将梁鸣的笔记本递给我。酒店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奔驰,她大步流星走过去了,上了车,车头强横地别住行进的人流和电动车,驶入主道。

    我背着包回到酒店,心里琢磨这她这回去做什么预备措施。整个过程都是她在处理,梁鸣亲属也是她亲自联络沟通,我只是一粒棋子,用到时派一个任务单过来,自然知道的越少越好。我很熟知他们两人的风格,从不主动打听,口风亦紧,不随便乱传。

    我回到房间,打开梁鸣的笔记本,登录密码被林岳清除了,里面的文件大约被反复检查过,觉得可以放心地交给我。

    码农的桌面大都很乱,密密麻麻排列着文件。梁鸣整理的却很干净,我点进D盘和E盘察看文件,大都是工作文档。我略略看了看,脑袋都大了,心烦意乱,我对这块不熟,需要一边学一边干。不过,在秦老师看来,这在再正常不过了,他最不讨厌员工跟他讨价还价。

    看了半天不得要领,恨不得将笔记本抓起来摔稀巴烂。我点了一根烟,咬在嘴里,熏得眼泪直流,一手发泄似的将文件挨个点开,点开一个Word文档,里面的文字跳出来,我忽地怔住了。

    个孤独的旅人

    在辽阔的沙丘上艰难跋涉

    风沙尖利地鸣叫着

    他迷路了

    他绝望狂奔

    忽然,他发现了一片水草丰满的绿洲

    下面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岩洞

    水流涓涓

    他感受到生命的律动

    这是神的恩赐啊

    他流着眼泪跪下来感恩

    他要去探索生命之源。

    我还没忘,昨日上午,林岳在引导我探索她身体的时候念得就是这几句。

    原来她是准备跟梁鸣在草原做过家家的游戏。在此之前,一次?两次?… 梁鸣死了,她竟能无缝地启用我这个备胎,她低吟之时,脑中会闪过梁鸣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孔吗?

    我突然觉得反胃,一股辛辣涌进鼻腔,我跑到卫生间大呕,将早餐都吐出来了,鼻腔和张嘴巴一阵一阵的酸辣。吐完,身体莫名其妙痒起来,我除掉衣服,在卫生间淋浴,用沐浴露擦一遍身体,滚烫的水冲一遍,擦一遍,再冲一遍,皮肤似乎都要烫熟了,冲到热水器的热水告罄,浴室的水溢到卫生间地面上漫了一层,我才擦干身体,出来,翻倒床上。我的目光从窗户望到医院的反光的墙体,我在这头,梁鸣在那头。我第一次有了跟他息息相关的感觉,然而,他已经死了。

    我也如同死掉一般,以前的梦想、奋斗、成功之类的价值观彻底坍塌,在超智的一切变得灰暗无比,虚无缥缈,毫无意义!

    13

    三个月之后,我躺在川南一个小县城医院的病房,昼夜冷如冰窑。我蜷缩在发霉潮湿的被子里,不敢随便翻动,生怕扯动缝补不久的伤口。程飞放下繁冗的工作,特意飞来探望我,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嘴里哈出一股股白气,不时从口袋掏出纸巾擦拭镜片上的雾气。他仍延续互联网公司一贯高效的作风,进屋未及寒暄,就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在他与师兄秦昭明的棋局中,他希望我做过河的卒子,一直供到底。

    傻瓜,你一个平头百姓,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关系没关系,孤身一人怎么斗得过他们。他们想搞臭你还不容易,那些不要脸的自媒体、垂直媒体给两钱什么稿都能发。你想搞他们,发平台,出来没两小时就给你删了。资本投了几个亿给超智,怎么可能让你砸锅、掀桌子。你跟他们根本不是一个量级,根本不在一个台面。我们做你的后盾,就不一样了。秦昭明有的我都要。一个能豁得出去的小姨子除外。他立在床边,俯身看着我,语速很快,像机关枪一般向我下了这番说辞。

    我脸上露出嘲弄的表情:谢谢师傅不远千里来探望我这枚棋子。

    程飞一愣,在傍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大约以为我是一个将溺死的落水者,在绝望地扑腾一番之后,忽然看到丢过来一块浮木,眼中应该含着庆幸和感激的泪水。

    承志,实话实说,论交情,我还没到要抛下工作来这个小地方看你的程度。他说得很坦率:你的目的是要让姐夫、小姨子付出代价。而我也要跟他们清算旧账,不谋而合,我可以专门弄一个团队配合你,各种媒体资源,钱的投入,你斗他们才有胜算。

    我一手按着伤口,一手望着他苦笑:看来你跟他们的仇结得够深!

    程飞摇摇头:个人恩怨只占一小部分,核心是竞争因素,两个题材差不多的公司,它如果抢先上市了,我们机会就小了。反之亦然。秦昭明比我老板更擅长忽悠、各种宣传营销,资本圈和行内不少人被他给蒙蔽了,对我们威胁很大,所以要趁着这次机会把事情搞大,把他们和超智搞臭。他顿了顿,看着我。我望着他喷出的一大串白雾,点了点头,笑了笑,扯得伤口一阵疼痛:利益才是核心,剩下的都可以作为筹码来做交换。

    程飞反问我:不然呢?大家拼死拼活所为何来!我跟老板商量了,不让你白干,你可以过我这边来带个部门,薪水肯定比超智给的多,事成了之后,给你一定份额的期权。你去大厂绝对拿不到这么优厚的条件。

    伤口有点疼,我皱着眉头忍着。

    现在反观当年我和秦昭明的分歧,我主张创新做新东西,他坚决制止,命令我们只能照抄国外成熟的东西。我出去玩了一两个新东西之后,领会到其实他是对的。资本根本等不了你什么鬼创新,就像上了高速,油门就得踩到底,哪有时间容你琢磨这个琢磨那个。一个行当里这些家公司,今天你抄我,明天我抄你,弄一个概念供出虚火来,热钱进来,吹上市,收割一茬,拿到好处散场。谁有耐心沉下去创新?这种情况,沉下去就浮不上来了。我恨他们不是别的,是他们清洗我出局的手段过于卑劣。

    我冷笑道:一条人命也不过几万块,所有人都是棋子,用完就扔。

    程飞淡淡说道:这个很正常,这个行当的游戏规则和价值观就是这样,你在里面玩,就得一直保持有价值。要不你抓住他们的把柄,能够兑现退出。我从来没想到姐夫小姨子居然能勾结起来,厚颜无耻地设计我。

    我笑道:这正常,人家才是一家人。

    程飞掩饰不住愤怒的情绪:一家人,狗男女商量出下作的仙人跳!姐夫给小姨子拍裸照?!

    我一愣,以程飞的性格,不像是好捏的软柿子,悄无声地被清理出去,必有特殊的手段,但超智任何一个不清楚内幕的人也不会往那方面想。

    程飞稍稍平静下来:我跟秦昭明闹脾气,还没到分道扬镳的程度,公司开股东会我顶撞了他几次。小姨子也是我们所出来的,平时对我看上去也很尊敬,师兄师兄叫那个甜,一天夜里她居中调停,喊上我们两个一起喝酒,喝酒中间,秦昭明说了一堆兄弟感情,我听了大为感动,被他们灌得烂醉。醒来一睁眼,小姨子睡身边,光溜溜的,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喊我强奸了她。姐夫冲进来就拍照。我就这样被他们拿住了,当场就把转让股份的协议签了。不然我老婆就会收到裸照。

    我暗想,我的裸照也在林岳手里,是我打盹的时候她下手拍的,她玩这套如火纯青。

    程飞嘿嘿笑道:谁能想到姐夫小姨子能下作到不顾人伦,那怕是别的股东来做这等龌龊事,也不会让我感到如此恶心。

    我想比起上市,比起一夜暴富,再肮脏的手段也不为过。

    程飞总结道:想斗过她们就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不是也有小姨子的裸照吗?搞臭她。

    我是在梁鸣的电脑里找到她的裸照,不过梁鸣并非趁她不留意拍下来做威胁之用,而是把她当做女神供奉。我记得只跟阿峰谈话说过,程飞立刻就知道了。

    我摇摇头:我不想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程飞急了:你傻了,她都找杀手谋杀你了,你倒是挺讲究!

    我知道是梁鸣的外甥干的!我斩钉截铁地回道:他想用我手头掌握的材料去敲诈超智,我没答应,他怀恨在心,骑摩托车迎面冲过来在我肚子上扎了一刀。

    程飞摇摇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来真是为梁家人抱不平,可是人家并不领情,你不觉得寒心吗?你图啥呀!

    我沉吟半晌:真相!

    真相?!程飞腾地站起来。谁在乎真相呢,超智的员工?死者家属?那些干媒体的?还是对这个行业趋之如骛的毕业生?

    老实说,我不知道!

    说话很长时间了,伤口很疼,我艰难的往上挪了挪,靠着床头,坐了起来,看着程飞道:我揭露真相,我问心无愧,总有一些人会领悟!

    14

    很久之后,我脑中还盘踞着在长途汽车站看到梁鸣父母的一刻,两个承受着丧子之痛长途跋涉的老人瞬时击穿了我用冷漠筑起的盾牌。超智在我心里垒起的价值观的高墙在那一刻轰然倒塌,土崩瓦解。

    在一群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的旅客之中,两个悲伤愁苦的、面容憔悴的老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大约是干农活久了的缘故,风吹日晒,面目黧黑苍老。两人皆穿着老旧的蓝色粗布衣裳,下了车,相互搀扶颤巍巍下车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才六十多岁,比城里七八十岁老人更显老态。那一瞬,我的眼眶忽然湿润了,眼前变得模糊起来。

    林岳站在我傍边,冷漠地看着游人从车上下来,她嘴里喷着酒气,中午跟张哥出去应酬大约喝了不少。

    下午两点左右,她回来,径在大堂给我打电话,语气冷硬:梁鸣家属快到长途车站了,你跟我去接下。我中午饭尚未吃,无意窥破了她和梁鸣的秘密,我突然没有任何食欲。我下楼来,见她两颊绯红,面带桃色,隐隐觉得不妥,欲张口指出来,见她神情冷淡,把嘴巴闭上。

      林岳嘱咐我:你看我眼色行事,不要多说话。

      我心里突然一阵激烈的反感,忍不住哼了一声:放心,道具才不关心跟自己无关的事情。

      她诧异地望了我一眼,没说话,头发一甩,大步流星,迈出大门。我迟疑了一会,跟了上去,决定用一种无所谓的超脱态度观看她的表演。

      令我自己也始料不及的是,道具不能自已地入戏了。林岳见家属只有两个老人来,一下子松弛下来。我不知道电话里她跟梁家怎么说的,说了些什么。她严阵以待、深沟高垒对两个悲痛欲绝的老人似乎没有用武之地。我没等她指令便抢上去了扶他们:叔叔,阿姨,我是梁鸣的同事小鲁。我没照顾好梁鸣..,你们节哀…保重!我哽咽着,眼泪流出来。梁父青筋毕露、指节突出的右手握着我的手不住的颤抖,他强忍着内心的悲痛,用带着浓重四川腔调的普通话说:给公司领导添麻烦了!梁母已经是老泪纵横了,抹了一把眼泪,说:娃儿自己没得福气!

      此时林岳已经走向前,保持着一贯冷静作风,对梁父梁母说:叔叔,阿姨,我是林岳,一直跟你们联系。我是梁鸣的直接领导。梁鸣出了意外之后,我第一时间从北京过来处理。梁鸣是公司重点培养人才,出了这次意外,我和公司的其他领导都很痛心。你们失去了孝顺儿子,我们失去了重要人才。她鼻孔窸窣,眼中竟然泛出一丝泪光,说着用手背抹了抹,又说:叔叔阿姨,放心,公司再困难,也会尽力满足你们的要求,尽力补偿。

      梁父诚朴的脸上竟然露出感激之情:谢谢你啊,谢谢你对梁鸣照顾。

      我望着林岳说:林总,要不我们先带叔叔阿姨去宾馆歇息吧。

      林岳点点,搀着梁母走出车站。

      车上,我满腹狐疑,她给两个善良的老人编了一个怎样的故事呢。为何梁家没有其他亲属前来呢?

      到酒店,林岳把他们安顿在一层,既不靠她的房间,又不挨我的房间。送两人进房间之后,我将他们灰色的背包放在桌上。林岳便吩咐我:鲁经理,你去医院法医科拿下死亡鉴定书。我不觉一愣,死亡鉴定怎么也得等家属到了才能做呀,多一天都等不起吗?我的迟疑梁梁母肯定没察觉出来。他们悲痛、疲劳,频临虚脱。林岳又对我重复了一面:鲁经理,快去吧,我在这里陪叔叔阿姨!

      我只好走出房间,在走廊上徘徊了一阵,听得房间咔嚓锁上,我意识到林岳的用意大约是支我出来,趁他们迷迷糊糊之际,一下子敲定赔偿条件。

      老实说,这原本与我无关,事情早了结我也早解脱,有人被清理出去之时,带着愤怒和不甘,大闹一场,不过,大多数人对此熟视无睹、漠不关心。员工中弥漫着习惯性的麻木气氛。就像战场上见惯了死伤累累的士卒,到最后,即便是身边战友倒下去,心里不会再起一丝波澜。然而,我对林岳处心积虑地欺骗玩偶两个善良诚朴老人的伎俩感到很愤怒。我心生一股冲动,想推开房间,当着梁父梁母之面揭穿她的嘴脸。我胡思乱想走到医院,打听到法医科,推门进去。

      两个中年男大夫坐在椅子上聊天。我挤出笑脸问靠门口那个:请问梁鸣的死亡鉴定书是这里取吗?

      那大夫看我一眼,见我尚带着一丝怒气,脸色便沉下来了: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同事,领导叫我来取的。

      他没好气嘀咕一声:难怪,抽屉里取出一张纸递给我。

      我低头看时,上写着死亡鉴定书,半页纸,扫了一眼,死亡原因是:急性心肌梗死引发心源性休克。死亡时间凌晨三点左右。

      我捏着鉴定单问他,早发现送医院是不是还有救?

      大夫点点头:那当然。

      我摇摇头叹息道:可惜六点一刻才发现他不行了。

      那会送过来可能就救回来了。大夫几乎是脱口而出,似乎又意识到什么了,不再接着往下说。

      我指了指鉴定书:不是说你凌晨三点人就没了吗?

      那大夫冲我摆了摆手,说:快走吧,别给我找麻烦。

      我恍然大悟,脑中迅速勾勒了整个事情的过程,林岳电话说服家属同意先解剖尸体做死亡鉴定,结果死亡时间大约在救护车抵达前后,也即是旅游大巴车将公司人员拉走之后的那一段时间,错过了梁鸣的最佳抢救时间。她自然不能拿着这么一份死亡鉴定书给家属。得到消息之后,便立刻请张哥约了医院院长,打通关系,压着法医重新出具了一份虚假的鉴定。

      我托着鉴定,似乎有千斤分量。我带着一种深深的负疚和强烈的愤怒。我缺乏医学常识,惊怖之余没有判断出他是死亡还是昏迷。我为何没有先打120呢?作为顺从惯了的工具人,我已经失去了独立的判断力了。

    而林岳远远地望着梁鸣,错过了纠正我错误的机会。最令人齿冷的是,出事之时,秦昭明和她想到的首先是对自己的影响,而不是先救人。

    我回到宾馆时,林岳等在大堂,冲我一伸手,将鉴定书要去拿手里看了看,吩咐道:他们要休息一会,你不要去打搅他们。打了一个呵欠道:我有点困了,去房间补一觉。拍拍我肩膀:抢戏抢得不错,把我的情绪都带动起来了。转身扭着胯走了,高跟鞋咯噔咯噔打着地板,恍如打在我心上。

    15

    晚饭在楼下的一间小面馆内,四个人四碗面,两份凉菜,极显寒酸。两个老人挨着坐着,似牵线木偶一般由着林岳摆布。他们目光茫然地望着四周,又看看我们。我局促不安,刚要说话。林岳抢先说道:叔叔阿姨,我知道现在摆上什么来你们都吃不下,我也一样。可是,你们想想,小鸣如果地下有知,他不会安心的。活着的人就得坚强的活下去。再怎么吃不下也得吃几口,不然身体垮了怎么办?

    梁父点点头:林总说的在理。我们听你的。将筷子递给梁母:吃罢,我两个还要把娃儿带回家。

    四个人都抄起筷子勉强吃着,如同嚼腊。两个老人是悲痛难以下咽。我是听了她鬼话连篇,恶心难以下咽。林岳吃不惯粗粝的食物,难以下咽。不过,这让她表现出极佳的效果。

    她挑了一两根面条,恹恹地吃着,一面用悲痛低沉的语调说道:小鸣这次意外把公司计划也打乱了。本来这两天我要去跟投资人谈融资的问题。她解释了一下,公司今年赔钱很多,要尽快从外面拿到钱。昨天一早得知小鸣出了意外,我赶紧租车赶过来处理。唉,本来是想给他放假好好休息,谁能想到…她摇摇头,鼻孔抽动着,用手纸假装去擦拭眼泪。

    大约表演的逼真的缘故,两个老人放下筷子看着她,竟有些不知所措,梁父反过来安慰她:娃儿给领导添麻烦了,谢谢你的照顾。梁母也抽泣道:是娃儿自己没福,他常常给我两个打电话,说公司领导器重他,稀罕他。

    她愈发入戏了:叔叔阿姨放心,小鸣的贡献我们不会忘记的,公司下一代产品名字就叫小鸣。等公司成功了,我们会拿出一些钱来专门替小鸣孝敬你们。现在公司还在困难时期,我个人先凑一些钱给你们表示一点心意。我知道多少钱也不能比不上小鸣的生命。如果能够换回小鸣的生命,就算关闭公司我也在所不惜。

    梁母伸手握住她的手,涕泪道:鸣儿碰到这么好的领导也是福气。闺女,有你这几句话,我和他爸心里好受多了。

    林岳信誓旦旦道:叔叔阿姨放心,小鸣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只是我现在忙,没法照顾你,等公司成功了,一定会抽时间去照顾你们。

    我没有食欲了,坐如针毡。后来想起来,我都在为当时的怯弱赶到惭愧,我为什么没有勇气直接当面戳穿她,反而默默地做了她的道具,成了她将的故事里的重要人证,甚至是唯一人证。

    回到房间,我闷闷不乐,这个女人当着我的面毫无顾忌的撒谎、欺骗,是把我当同伙,还是对我的感受无所谓?

    显然她的这些手腕秦昭明无疑是支持的、鼓励的,甚至是直接授意的,他们主导了这个公司的价值观和方向,对其他任何人同样可以采用撒谎和欺骗,那么之前许给我们的那些期权、股权之类的无疑是欺骗的,就像哄骗一只饥饿疲劳的狗拼命奔跑,前面吊一块肉骨头引着,可是永远不会让它吃到。四年来,拼死拼活,加班加点,做牛做马付出,为他们所谓之理想。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一次一次的谎言让我们丧失基本的判断力,心甘情愿做了去事先他们成功的垫脚石。可笑啊,我居然时常以秦门弟子感到荣耀。可悲啊,这个虚无缥缈的梦幻泡影一戳就破,只是自己一直不愿相信。

    我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夹着烟,抽着,像希望幻灭一样的颓废。我内心一阵惶恐,离了这个尔虞我诈的公司,我该何去何从,也许职场不过如此,其他公司好不到哪儿去。常言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换一个地方,我能避免不被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吗?

    我脑子很乱,像一团浆糊。手机响了两遍,我才听见,是林岳打来的,声音就在门外:我都敲了好几遍门,怎么还不开。

    嗯,我在处理问题呢。我下意思去掩饰。茶几上两个电脑笔记本都没开机,她进来就能发现,她大约看出我的不满和心不在焉来了,是来安抚一下还是敲边鼓。我迟疑着,走过去开了房门,她还是穿着白天的灰色西服,面无表情。我也不管,转身往里走,她咔吧带上房门,冲上来,从后面冲上来双手将我紧紧搂住,前胸贴在我后背,灶膛添了柴火一般,铁锅慢慢地热起来。

    我脑袋嗡的一声,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有这种兴致,像发了情的母狗。我身体反应很冷淡,然而却并没有立刻将她推开。

    比我预想的还顺利!梁鸣有个外甥比他小两岁,听说很难缠,我以为他会跟着来。你看我表现怎么样?除了本姑娘出马,还有谁能谈得这么利索。明天一早带他们去对面太平间看看,然后送火化场,送走!一场风波化于无形。她自鸣得意地向我显摆。我心里想驳斥她,一向拙嘴笨腮,一时组织不好语言。

    “明天回北京,后天上班就要开始高负荷高效率运转了,C轮之前大家都要保持这种节奏。趁着晚上还有空挡,咱们再好好耍耍,给身体彻底放松一下。

    她开始解我的衣衫,我将她的手甩在一边,淡淡说道:对不起,我一点心情都没有,我看到梁鸣父母,心情很沉重,也感到很自负。

    她没想到我居然能拒绝她,顿时感到错愕,不过很快就调整过来,走到椅子边坐下,双腿交叠一起,抓起茶几上的香烟,磕出一支点着。望着我缓缓吐出几个烟圈,承志,你没发现自己还不够成熟吗?当部门领导也有两年了吧,为何一直没有建立其威信。感情用事!意气用事都是管理者的大敌。你觉得我冷酷、绝情,对梁鸣的死无动于衷;为推脱责任,欺骗梁鸣父母,是不是,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她停下里,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那么你告诉我,你会这么处理,告诉梁鸣父母的实情,我们公司有问题!让他儿子意外死亡了。然后我们两边打得不可开交。最终他们未必能拿到这个数目的赔偿。给他们一个美好一点的故事不好么?让他们心里有点慰藉不好么?难道非得时时刻刻想起冷酷的现实。要是他们再有个好歹,你是不是多了一层罪孽!再一个,公司一直在高速运转,关系到很多人的利益和前途,停下来可能就是车毁人亡。难道梁鸣出了意外,整个公司就要停下来为这个负责吗?那些大厂和创业企业,一两个员工发生意外不也是很正常的吗,难道就因此要要让整个公司关张。作为领导人好比带兵打仗,一旦有士兵阵亡了,难道会将队伍撤回去吗?还是干脆遣散了?是不是还得激励其他士兵勇往直前!她见我表情有点松弛下来,大约听进去了,便加重语气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秦老师和我不是没有感情,老秦上高中时他爸就走了,做生意欠了很多人的债了,还不上,上吊自杀了。他比公司任何人都更能体味到人情的冷暖。是,我们陪着老人家掉几滴廉价的眼泪,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公司成功了,我们可以轻松的拿出一笔钱来抚恤为公司做出牺牲的员工和他们的家属。不是更好么?

    我听得呆了一呆,她所说的似是而非,一切的逻辑都是建立在公司上市基础之上,我被这种论调灌输多了,感觉到不对,具体哪儿不对,又说不上来。

    她弹了弹烟灰,瞥了我一眼,以过来人的口吻开导我:承志,你要突破自己的惯性思维,我也有过年这么一个瓶颈和局限,突破了之后,往回看豁然开朗,眼界胸襟跟以前就不一样了。

    这样吧,我们去酒吧喝一杯,我给你好好上一课。

                          16

      程飞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悻悻离开了,好在他没有像梁鸣外甥皮儿一样,冷不丁扎我一刀。在程飞看来我无疑精神错乱了,费力不讨好,损人不利己,大家只争朝夕寻求一夜暴富机会的时候,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我居然弃之如敝履。不光是程飞这么看,当我决绝了超智的调解条件,补偿我十几万,而是非得打官司到底,又非得跑川南的深山里向梁鸣的父母说出真相,我的同学、朋友、家人都觉得我钻牛角尖、一根筋,不少人劝我适可而止,该收手就收手,他们都说,谁都知道是这么回事,大家心照不宣,讨一纸判决书来证明什么呢?你还年轻,还要在这行内讨饭吃,把行内的老底掀开来,把大家的锅都砸了,以后谁还敢用你?以后谁还跟你做朋友?拿到自己该得的,见好就收,彼此留有余地。一个人做一个层面的事,你现在做的不是你该做的,代价也不是你能承受的。

    我没听劝,失道寡助!孤零零被丢弃在医院冰冷的病房内。

    奇怪的时,受伤在躺在医院的时日,我竟然想起林岳那晚在宾馆跟我说的歪理:梁鸣的父母,他们真的需要一个残忍的真相吗?我几次三番找上门来力图证明林岳一直在欺骗他们,他们儿子梁鸣是死于无休止的加班和抢救的延误。那些录音、图片、法院的判决书,难道不是有力的证明吗?因何他们对我会一次比一次冷漠,直至将我赶出家门。知道了真相他们又能如何?去北京跟超智打官司?是我残忍还是林岳残忍?!我不知道!我当初下定决心不顾一切为自己也为老人讨得正义的信念动摇了。

    我错了吗?我很迷茫!就像当初发现四年艰辛付出毫无意义一般。老天!我忍受孤独、痛苦的折磨,然而最令我崩溃的到头来发现自己所做的毫无意义!我不如程飞,他很清楚做一步的目的。我不如阿峰,他很清楚自己付出什么,能得到什么。我不如超智没完没了加班的生瓜蛋子,至少他们以为还有一条金灿灿的前程。

    老天,谁能开导我,拯救我痛苦的灵魂,如果有的话。

    如果那天晚上我顺从了林岳跟她出去喝一杯了,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这么多事情了。我的内心也许会感到不安,但上了超智的日常运转的轨道,也许很快就会淡忘。

    我站在火化场外面的坑坑洼洼的土坪上,风扬起沙尘,四周簇簇的草丛满是杂乱的各种颜色的垃圾,缠在草上随风乱摆。屋里传来一阵阵的嚎哭之声。我点着一支烟,打量着这个偏僻荒凉的地方。想着梁鸣三十年短暂仓促的一生,魂魄也抛在异乡,不觉一阵悲凉袭上心头。一会儿林岳从里面出来,面上带着几分不悦之色,走到我面前,伸手要烟,点着抽了,鼻孔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皱着眉头,骂道:这地方真他妈黑,烧个尸还套餐。死娘们好像知道我们底细似的,这竹杠敲得狠,一套寿衣一千多,遗容化妆、烧尸,骨灰盒七七八八加起来要一万多!还什么灵堂告别。狗日的,就我们几个还租他灵堂?!这里规矩还得给火化工包红包。一人二百。早知道不如拉回北京火化。操他的…

    我将烟头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碎,说了声,我进去吧。她冷笑道:他们在帮他换寿衣,你去了能做什么。

    她愤愤不平道:回头要找个媒体来曝光一下,王八蛋,一看是外地人,又是公司,坐地起价,发死人财。王八蛋!梁鸣父母也是,人马上就送火化烧了,还要这个那个,不是多余,不是白烧钱吗。他们农村人不是很知道节俭的吗?他们不说话,我能说不要吗?

    我说:做父母的希望儿子走得能体面一点吧。

    愚昧!她将烟头丢狠狠地甩在地上。我最讨厌被人牵着鼻子走。烧了,赶紧了了。时间长了,我怕会压不住火气。

    我很诧异,,她自己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怎么理解不了老人朴素的感情。我迎着她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有的东西比钱更重要!

    她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那不是花你的钱。盯着我看了几秒,哎,我发现你这两天怎么变得阴阳怪气的。你站在那一头说话,你的立场很有问题!这样下去很危险!你复盘下这两天的表现,看看什么地方出问题。

    秦老师在公司倡导复盘文化,让公司上上下下总结经验教训,直到主持的领导人满意为止。后来我多读了几本书之后才知道,复盘文化跟政治运动中的检讨文化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对我大发雌威之时,梁母颤悠悠地出来,朝她喊了声:闺女!

    她黑着脸,抹头进去了。我呆了一会,也跟着进去了。梁鸣的尸体停在一间简陋床上,穿着暗红色的寿衣,黑色寿鞋,身上覆盖着一块白布,露出惨白的脸来。一个肥大的女人立在尸体边,瓮声瓮气地问林岳:要不要举行告别仪式。问两遍,林岳装作没听见,梁父朝她摆摆手,不麻烦了。林岳冲肥女人冷冷说道:不必了。

    肥女人停了离开,走到里面一扇铁门前挡挡敲了敲,门吱呀一声,一张油腻肥黑的脸探出来。肥女人往尸体一指:该你们了。

    这厮缩回头去,叫了另一个同伴来,将尸体推进铁门。带上门忙乎了一通,将床推出来,冲我们一招手,家属来!

    我们跟着他进去,见尸体停在导轨上。黑厮问我们:哪个把我们的辛苦费结一下。林岳不吱声,我问他多少钱:

    每人两百!

    我掏出手机来。他会意,掏出手机点开收款码来让我扫,到账之后,手机还有俏皮的语音提示:老板,到账400元。

    拿到钱,这厮脸色好看多了,对我们说:做个告别吧。我不忍心看父母伤心欲绝的样子,将目光撇上别处,停了几秒。黑厮走到墙边一按了一个黑色的按钮,导轨吱呀呀把尸体推向火炉,里面烈火熊熊。我感受到梁父梁母身体颤动着,想是强自控制悲痛,这些天做母亲的只怕眼泪都哭干了。导轨很快闭合,黑厮冲我们挥挥手:你们出去吧,等40分钟绕到后门进来取骨灰。

    到门口,林岳跟梁父梁母商量:叔叔阿姨,明天我在上海还有一个重要会议,小鲁陪你们吃饭,送你去长途车站吧。

    梁父说:你事多,你先忙吧,不用管我们。沉吟了半晌,说:我们想去北京把娃儿的东西带回去。

    林岳说:要不让小鲁打包寄给你们。你们别误会,我是怕倒车倒来倒去的,你们身体吃不消。

    叔叔阿姨,我陪你们去北京拿东西。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林岳一愣,当着老人的面不好发作,讪讪道:也好也好!看着梁父梁母,叔叔阿姨,我还要去赶飞机,我就先走了,有什么事情交代小鲁就行了,或者直接给我打电话。小鲁,你这边来下,我给你交代几句。

    她带着我走到从墙角转到另一面,转身过来,脸沉下来,质问我:谁授权你答应啊?去北京住宿吃饭谁安排?万一出了点意外算谁的?到时提出要去公司,让不让去,不是弄得人尽皆知吗?你知道你一句话给我带来招来多少麻烦吗?她声音提高了,很尖锐,脸因为愤怒扭曲了。

    我反唇相讥:他们的这种要求不是很这正常吗?

    她指着我鼻子道:他妈的,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公司养着你,你胳膊肘往哪头拐。你带他们所有费用跟公司无关,出了任何问题也跟公司无关。

    我脸涨得通红,骂架我不擅长,气得手都发抖。暴怒之下,捏着拳头,憋出一句:随你便!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尖叫道:你别乱来,我一个电话张哥叫一车人来。见我没有进一步行动。点点头:承志,你好自为之。世界上没有后悔药。说完,头也不回往主路走去。

                    17

    梁鸣至死都没有察觉到他和我一样,在秦昭明、林岳眼里只是一粒棋子,榨干之后就弃之如敝履。假如他没有猝死,在超智再待上几年,他也许会像我一样有所察觉,有所醒悟。也许秦昭明需要给下面员工树立一个跟随者典型榜样,给予他一些荣耀和好处。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绝对不是梁鸣深信不疑的率领他走上金光灿灿的理想之光,他抱着这个信念死了,某种意义上说,无疑是幸福的。他这种单纯而又热烈的信念无疑给他父母说过很多次,至于我带来许多这他被利用被诓骗的证据他们视而不见。

    我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病房,翻出梁鸣生前写的秘密日志来读,宛如重温了在超智昏天黑般的梦魇般的岁月,那会,我们还以为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愚公移山般的奋斗。

    这些日记是我在他出租屋的个人电脑上找出来的。除了一大堆的工作文档,他隐藏了一个文件夹叫:理想之光。里面就是这些隐秘的日记。他不想让人窥见的,我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将它拷贝下来。我带着他父母和他的骨灰从坝上坐长途大巴还没出延庆,HR就通知我明天去公司办理离职手续了。

    三年间梁鸣一共写了一百多篇日志,起初每天都写一篇,中间几天写一篇,后面十几天一篇,工作堆积如山,把吃饭拉屎的时间都用上都远远不够。自然,键盘上敲一段话也显奢侈。

    我摘录了几篇,发给林岳看过,她利用我的裸照搞的我臭大街的报复计划中止了。

                          一

    2013年8月8日 ,晴天,酷热。今天是我生命中最值得记住的日子,我拿到超智科技的梦寐以求的offer了。去年五月,秦老师作为创业明星受邀去学校给我们讲演,分享了他求学和创业的经历,以及越催越勇,不断挑战自己的心路历程。我很受感动和鼓舞,顿时对他充满钦佩之情。秦老师跟我一样,出身农村的贫困家庭,家里没有任何背景、资源、资本,靠着刻苦、勤奋、好学考上名牌大学、读研、读博,做到研究所的副研究员,收入稳定,社会地位也高,在一般人眼中,可谓成功。可是他并没以此满足,他觉得研究所的工作太安逸,没有挑战性,毅然辞掉了这个金饭碗,踏上艰辛的创业之路。为了使跟随他创业的伙伴安心,他拿出自己的积蓄给他们发工资,经过一年多没日没夜的技术攻关,他带领团队研发出行业领先的产品,迅速打开市场,投资随之而来,两年时间从天使轮一千五百万,到A轮一个亿,超智科技也成为人工智能领域内最有潜力的独角兽。

    秦老师说,创业就是要不断地挑战和突破自己身体上和心理上的极限,才能突破自己认知和观念上的局限。

    三个月前我和一群同学争取到了来超智实习的机会。工作任务急迫,没有人教,正式员工都是满载运转,全靠边学边干,加班加点才能不拖进度,一周后,其他同学都退缩了,他们吃不了这份苦,去找另外的轻松一点的工作。我咬牙坚持下来了。得到了offer。

    秦老师和林姐开始注意到我了。

                  二

      2014年4月6日,晴,星斗满天。几乎每天都是披星戴月回家,昨天早上走在路上,忽然发现路边的桃树开花了,烂漫可爱。每天都很饱满、充盈。身边的同事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多人坚持不了多久就知难而退、在研发部我都快成了挑大梁的了。秦老师说过,创业如同爬高山,最初乌央乌央热热闹闹一起爬山的,能坚持到最后的没几个。跟朝九晚五或者加班少的,微友圈的到处晒吃的、旅游的那些大学同学相比,我由衷的产生一种优优越感,我没有浪费生命,虚度光阴,过两年再看,我们肯定不在一个层次上。林姐说,像我们家庭条件不好的孩子,原先需要几十年才能和人家坐在一起喝咖啡,当你在一个创业团队的努力奋斗时,快到连摩尔定律都不够用,改变命运就在几年之间。我对此深信不疑。秦老师说,财富、地位都是创业成功带来的副产品,到那一天,父母安享晚年,拉扯姐姐一把不是很轻松么?

              三

    2014年8月5日,阴天,闷热,程飞突然出走,几乎拉空了研发部,我和其他同事一样感到错愕不止,同时也感到茫然。这是我来到超智最大的变故。程飞跟秦老师可是师兄弟,有什么不能谈的呢?他水平很高,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在乎眼前利益的人,经常和我们普通研发一样加班。我心里很多疑问,但不敢去问秦老师。上天保佑,公司千万别一蹶不振!

      很疲劳,但睡不着,林姐此时在做什么呢?

    2014年8月6日 晴,闷热。早上秦老师找我单独谈话了,让我不要受程飞分裂公司的影响。秦老师说这种事情越早起发生对公司的伤害就越小。公司不能受任何人的胁迫,蝮蛇蛰手、壮士断腕。秦老师一如既往的从容、自信。秦老师让我专做产品设计方向,独当一面。我说我没做过产品设计。请老师说他也没当过老板,也没人教他。

      晚饭,秦老师又叫我到地下食堂,启发我说,产品设计没那么难,看看竞品怎么做,照猫画虎,人家80分,你先做到60分,再好一点,70分,再加一点自己的元素,80分,追上去了。

      创业,模仿是最快的路径!

          五

      2014年9月1日,晴,空调吹的浑身不舒服。工作堆积如山,回家没时间敲文字了,困得睁不开眼了。秦老师宣布亲自带我们部门,我在公司被视作嫡系。同事们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的,我知道不少人心怀嫉妒,等我搞砸,看我笑话。我应该心存谨慎,更加努力,让他们看看我做出东西配得上嫡系。

            六

      2014年10月3,晴,办公室空荡荡,只有我一人,公司放三天假,兄弟们都迫不及待休息去了。傍晚林姐来公司了,说我太辛苦了,要犒劳我,带我去附近酒店吃饭。林姐和我喝了七八瓶啤酒,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有点醉了。等车时,林姐说我像印度的修行的苦行僧。她要做寺庙里的圣女。起初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出租车把我们拉到林姐的家里,我扶着林姐到家里,转身要回来。被林姐一把抱住。林姐说要代表公司犒赏我。

      我第一次尝到性爱。慌乱、紧张,胆怯,林姐像女神一样,让我领略到生命如此美妙。 

            七

    2014年11月4  满天星斗,凌晨三点,刚从林姐家回来,身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夜间缠绵之后,我突然想起了几句诗。

      一个孤独的旅人,在辽阔的沙丘上艰难跋涉,风沙尖利地鸣叫着,他迷路了,他绝望狂奔,忽然,他发现了一片水草丰满的绿洲,下面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岩洞,水流涓涓,他感受到生命的律动,这是神的恩赐啊,他流着眼泪跪下来感恩,他要去探索生命之源。林姐很喜欢,夸我很有才华。我趁着她熟睡之时拍了一张照片,存在电脑里隐秘的地方,疲劳之时打开看看,如欣赏女神一般。

            八

      2016年4月5日,晴,差不多一年没写日志了,忙得四蹄朝天,整天昏头转向,感觉身体快吃不消了,身体上和心理上都到一个瓶颈期了。马拉松赛是有终点的,创业的终点在哪里?还不到三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疲倦感呢?难道我意志上出了问题。上月林姐带我回家,一点状态没有,疲软得很,无法雄起。我竟然有点怕跟林姐回家了,单独跟她相处心里竟然感到紧张了。

      什么时候能休息,我希望睡上三天三夜。

    ……

            18

        每天早上从出租屋到公司,深夜从公司再到出租屋,埋头干活,过着单调重复的生活。每个人如同一个孤岛,能接受到的信息少的可怜。梁鸣应该比我更封闭,除了秦昭明、林岳给他灌输的信息,其他同事大概不会给他这个嫡系谈起公司的真相和真话。

      我也是很久才知道,超智创业的剧本是花了不少钱找自媒体写手一版又一版的打磨出来的。秦昭明离开研究所创业并非剧本标榜的那样不满足安逸生活,要挑战自己,要用科技改变人们生活。他任所长的导师被人排挤离开了。他安身不牢,好事都靠边站,郁郁不得志。想调到其他机构一时又找不到门路。

    他一直运营着的所里的公众号,介绍国内外和行内的科研成果和市场动态,推出一些科普文章。人工智能大热之后,声学这个相关的冷门学科成了投资人竞相押宝的赛道。投资人自然循声而来。他拉了所里出去的几个师兄弟组了一个临时团队去跟投资人谈,第一笔天使轮很顺利就敲定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峰回路转,前妻及其娘家的轻蔑让他心里发了狠誓,一定要成就一番事业。前妻是他大学同学,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追到手,她家境虽说一般,不过本地人自然而然带着心理上的巨大优势,尤其瞧不上同他们一起生活的乡下来得婆婆,洗衣做饭种种百般挑剔。老太太一个人将他们兄妹拉扯长大,性格刚强,不是能受气之人,婆媳两个经常针尖对麦芒。他夹在中间两头难做。前妻娘家有二三个有钱亲戚,搞房地产发了财的暴发户,并不把他这个博士、副研究员当回事。每次跟他们聚会,他觉得深受他们的歧视和侮辱,几次之后,便找各种理由不参加。

      爆发离婚大战的导火索是前妻不愿为他生小孩,以为凭他现在的条件不足以保障一家人衣食无忧。离婚之时,前妻带着有钱有势的亲戚到他家大闹一场,指着他鼻子骂他土老帽乡巴佬,一辈子发不了迹的穷鬼。扭脸连他公积金的里面十几万都取光了。他把愤怒屈辱藏在心里,故作潇洒地过了两年,三十好几了,传宗接代的任务越来越迫切,这时候遇见了林岳的姐姐。

      创业的目的,他跟师兄弟交代的很清楚,直接而又露骨,那就是搭上越来越少的财富快车的末班车。他不止一次警告团队成员,千万别在投资人面前提什么理想之类。理想是富人的东西,富人出钱让我们去帮他实现理想。在内部谈话中,秦昭明从来不避讳对员工的利用和压榨,大部分人就是我们的棋子,我们要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我们最大的利益。所以,股权和期权是很值钱的,绝大多数人不可能分到它。

            19

        鲁哥,何苦呢?阿峰问我,脸上努力装出一丝同情的表情。在我领着梁鸣父母到北京的第三天,超智科技终于派人来跟我交涉,试探我的用意和目的。显然,阿峰顶了我空出来的位置,并得到若干好处。别看他比我和梁鸣都小两三岁,他为人处世更为老练圆滑。他对秦昭明和超智公司的伟大目标无动于衷,每逢上头说股票期权之类的他便嗤之以鼻,当前能拿到手的才是他最在乎的。工资、奖级、加班费,少一分他都不干。他私下里曾对梁鸣说,我就是秦老师说的雇佣军,拼死拼活不就为了赚钱吗?合适就干,不合适老子就拍屁股走人。拿没影的事儿拿来忽悠,老子不上这个当。到他的工作能推就推,能拖就拖,蹲个坑就半小时。不过他很会来事,嘴上摸了蜜,在死气沉沉气氛压抑的公司尤其显得难得,所以上上下下居然都很喜欢他。

      我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啤酒,抬头望着梁鸣,平静地说:我是个正常人,梁鸣的父亲要求来北京拿儿子的遗物不是正常要求吗?怎么能拒绝他们呢?以前大家背地里骂我和梁鸣傻逼,吃人家忽悠,吭哧吭哧干了这么几年,什么好处没落到,一个累死了,一个被扫地出门了。现在大家背地里骂我傻逼,吃力不讨好,非抱着这个烫手山芋。从来不会想到我做这些是出于正常人的良知。秦昭明和林岳一直躲在后面看,以为我别有用心想来讹诈他们或者受了程飞的指使。我马不停蹄的给梁鸣退房租、打包衣服物品、银行查账,照顾他们住宿饮食。这些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花得也是我自己的钱,跟超智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我从来没跟梁鸣父母说起过。除了HR打电话让我工作交接、滚蛋,超智领导没有任何人哪怕用微信过问此事。我替梁鸣感到寒心。我在他父母面前努力地装作奉命做这些的,为的是不相让他们再次悲痛。不想让他们觉得这个公司、这些人冷酷无情!这几天奔波不停的时候,我内心闪过一个念头,我不是再帮老人做什么,而是在拯救自己。你以为呢?

      小饭馆没几个人,阿峰抬头看了看四周,门口一张桌子上两位上了年纪的保安大叔相对而坐,伏下身体埋头吃面。阿峰抿了抿厚厚的嘴唇,摇了摇头:老实说,我没你这么高尚。比方说,有个小偷抢了不相干的一个人的钱包,我大概不会挺身而出,豁出去追他。逼急了被他扎一刀算谁的呢?给一个见义勇为的荣益?伤残了后面医药费呢?死了的话父母谁管呢?如果一堆人都去追,那我也不会无动于衷。

    我之前也跟你和梁鸣说过超智的BOSS们把我们当棋子的话吧,你们听不进去,再说你们就得让我滚蛋吧。我从不吃他们忽悠,让我做什么看你们能给什么。就是交易,大家都接受就OK了。就像这次,他们没人可用,临时把我提上来,没问题,钱给到位了,我可以帮他们稳住阵脚,但是让我跟你们一样玩命干,门都没有。等他们忽悠到人了,要把我干掉,也没关系,老子走人,你们按N+1给我补偿,想挤兑我主动闪人,门都没有。

      我点点头:你看得比我透彻。

      他端起酒杯来跟我碰了下,一仰脖吞下大半杯,老气横秋秋地开导我:鲁哥,你跟梁鸣吧,心眼太实诚,很容易被他们忽悠,什么股权期权,扯他妈蛋,他们自己一个研究所出来的师兄弟都打的头破血流,更何况我们!他顿了顿,推了下眼镜,盯着我看了几秒,看我反应。

      几杯酒下去,我脑袋有点昏了,连日疲倦与失眠,一沾酒就让我精神恍惚,我嗯了一声,怔怔地望着他。

      他将脑袋伸到桌子中间,压低声音说:老鲁,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手里捏着一张王炸,此时不炸,更待何时!

      王炸?!我有些发懵,只觉得面颊热乎乎的。

      他急得跺脚:你想呀,程飞咬牙切齿想报一箭之仇,梁鸣父母在你手里,你跟他兑个价,或者带着梁鸣父母去公司跟老秦谈条件。啥不好谈呢,反正他们也要撵你走,能敲一笔是一笔。

      我听罢,酒立刻醒了三分,人跟人的差别真是太大了,不管超智对我怎么样,我心里从来没有闪过一丝拿梁鸣父母做文章的念头。我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望着阿峰:梁鸣送到医院时候,程飞怎么第一时间就知道消息了?

      阿峰嘿嘿一笑:你以为超智有什么秘密?!股东里面有人知道了,很快就会有人知道,我肯定不是消息最灵通的那个。

      我摇摇头,沉默良久道:你可以回去交差,告诉林岳,我为梁鸣父母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既不会找他们要费用,也不会趁机敲诈他们。剩下的就是我和超智劳动合同的问题。

      阿峰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不是来探你口风的。我回去当然要交差,不过我为你出谋划策,不是主要为你弄点好处么?当然我肯定也不会白干。

      我摆摆手:我不会利用梁鸣父母赚一分钱!

      阿峰站起来,脸上带出嘲弄的表情,老鲁,我记得很早就跟你说过超智把我们当棋子,你不信!现在我告诉你可以将他们一军,你还不信,非沉到底线。老了的卒子有什么用呢?!

    你就等着他们一脚把你踢出去吧。他转身怏怏而出。

    阿峰说的一点不错,一旦撕破脸面,超智恨不得一下将我扫地出门。两天后,我将梁鸣父母送回老家,顾不得旅途劳顿,从火车站赶到前沿科技大厦,本意想着对自己良心有个交代之后,赶紧了解此事,后面去哪里,做什么毫无头绪,我也不想去想,手头存款所剩无几。上班高峰时分,年轻的男男女女脚步匆匆,涌入大厦。闸机口排成长队。轮到我时,刷卡才发现权限被注销了,刷不开闸机,退出人群,逡巡半晌,一咬牙,做贼似的跟在人后面进去了。

    到前台门口,进来出去的前同事,看见我先吃了一惊,而后,目光滑向别处,假装不认识。前台慌慌张张地跑到里面去了,过了半晌,HR手里捏着一个笔记本喘着粗气上前来,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好像我是个莽汉要往里闯似的。她沉着脸,瞪着眼珠,说:鲁承志,你现在不是公司的员工了,来这里是需要预约。

    我冷笑道:那么你能告诉我,我是被开除的,还是我自己离职的?

    HR伶牙俐齿:根据公司规定,无故旷工两个工作日视为自动离职。

    ”那么你准备让我从外包公司离职还是从这个公司离职。”我语气中带着嘲弄的味道。

    “不管那边,你要把公司的电脑、文件全部上缴、手头工作交接完,按离职文件找每个部门签字才能正式办理离职,这个月的工资发到离职截止日期,如果交接不完成,第一这月工资不能发放;第二离职证明开不了,也会影响你找下家。”她按这一种清洗程序按部就班地处理。

    我说:如果轮到让你自己滚蛋,你会如何处理呢?

    她面无表情:现在是谈你的问题。

    我说:你处理不了,让外包公司的负责人来谈!

    她冷笑道:我处理这种你这种case又不是一个两个,老实告诉你N+1你就别想了!

    我指了指里面:你叫秦昭明或者林岳出来谈,我知道你做不了主。

    她冷冷道:秦老师和林姐都不在。也轮不着他们跟你谈。她摆正身体,似乎怕我生往里闯。

    我知道他们在里面张着耳朵听着,提高声音道:我,前模范员工,我拿着市价一半的薪水牛马一般拼死拼活干四五年,就算要离开,也该带着一点尊严和体面,也不是被冷酷无情的扫地出门。我握着拳头,怒目远睁的样子骇得她往后退了一步,不过她强作镇定:这个与我无干。她在努力保住着自己的饭碗,我没必要为难她。转身往外走,路过超智展厅门口,橱窗外,橱窗前乌央乌央挤了十几二十人,都是年轻的面孔,脸上流露出期待而又钦佩的表情,恍如四年前的我。行政小李和阿峰对着里面的照片、资质唾沫横飞的宣讲着。

    我冷笑一声:你们何苦荼毒这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呢!

    两人扭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十几对年轻的目光齐刷刷望着我,皆带着一丝疑惑。

    阿峰冲出来拽着我往电梯走:老鲁,你什么意思,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别掀我的台面,我还指着有几个新来的帮我顶一阵子呢。

                        20

        在繁华的CBD商圈的一座高级写字楼的顶层南面靠窗的办公室,冬日的阳光柔柔地洒在暗黄色的木地板上。我靠在在大班台后面的真皮椅背上,跟全国各大区的运营总监开着视频会议,Q3的业务增长超过预期,我感觉出这些地方诸侯表现出普遍骄怠情绪。我语气严厉地告诫他们别被数字冲昏了头脑,务必保持清醒和冷静,公司上市第一年除了交出一份漂亮的财报是不成问题,但更重要的是要给未来三五年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放心吧,老大。你现在该考虑年会到哪儿犒劳我们了!放心吧,你先把奖金准备好吧!诸如此类云云。他们跟我久了,说话很随便,我知道他们把我的警告听进去了。我亲手组建的军团战斗力如何,我心里有数。今年给投资人和股东们一个意外的惊喜是不成问题了。

    两个客人还笔直地坐在一侧的沙发上等候,一位中年男士和年轻一点的女士,目不转瞬的看着我,脸上带出十足恭敬和谄媚。结束会议,我站起来,瞥了一眼窗外,层层叠叠的高楼尽收眼底,站在窗边,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我从容地走向沙发,冲他们微微一点头: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

    坐在外侧的中年人先站起来,朝我露出夸张的笑容:鲁总,我是智能科技的副主编陆峰,您是大忙人,约了您很多次才等到您时间。他指了指坐她身边的女士:这位是记者林丰。

    她忙站起来,冲我微笑问好。

    我伸手示意他们坐下,请坐!请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说道,陆总,长话短说,我一刻钟后还有一个会议。

    他有些慌乱:鲁总,智能科技在业界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我们想专门给您做一期专访,之前也给业界不少有名的企业家也做过。

    我礼貌地笑笑,谢谢陆总和林记者的好意,不过,我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小人物,岂能跟那些大人物相比较。还是把贵刊宝贵的版面留给那些更响亮的企业家。言下之意就是要端茶送客了。自我掌管公司之后,一直秉承低调务实的作风,很少在各类媒体做虚浮的宣传。他跟我打过好几次电话,提到一些我关注的信息,所以我就让他来了。

    鲁总,我是阿峰啊,您记不起我了,在超智科技的时我还是您手底下的兵呢。陆峰急了。屁股离开沙发,胖大的身体半躬着。

    我盯着他这张肥硕的脸看了两秒,哈哈大笑起来:阿峰,好家伙,才七八年时间,你就胖成这样,你以前不是很苗条吗!快坐快坐,在这样绷着,你膝盖吃不消!

    他就势复坐在沙发上,尴尬地笑:我也是不开眼,眼红人家开公司赚钱多,前几年自己支了一摊,没两年把老底搭进去了。人也就胖成这样了。今年才到这家媒体。

    我点点头,看看自己,白衬衫、灰西裤,锃亮的黑皮鞋,身材挺拔,恢复到上大学时的七八成了。工作虽然繁冗,但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每日必抽一个小时去楼下的健身房健身。从超智离开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了,他对现在的我想必也是极为吃惊的,他偷偷的打量着我这间面积超过八十平米的办公室,越发显得局促和忸怩不安。

    我带着嗔怪的语气问他:你怎么不在电话里提呢,要给我一个意外惊吓?

    他苦笑道:唉,我做梦也不敢往这方面想呀。

    的确,我离开超智,在父母家消沉了一段时日,重新振作起来之后,为表示斩断跟过去的联系,自我新生,改名鲁志坚。手机号也换了,微信也是重新申请。他自然猜不到我便是昔日的鲁承志。

    我喊了坐在门口的秘书过,让她把后面的会议改到下午三点,又让她领着女记者到公司转转。不好意思,林记着,我跟故友好年不见,说几句私房话。请别介意,采访的事回头让市场部专门跟你对接。

    她忙不迭地点头,好的,鲁总,听您安排。跟着秘书后面出去了。

    阿峰见我态度和蔼,松弛下来,故态复萌,一拍大腿,笑道:鲁哥,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多久,秦昭明程飞都销声匿迹了,您现在都快成业界大佬了。

    我摆摆手,笑道:你还是这幅油嘴滑舌的模样。

    阿峰努力地睁着被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鲁哥,两年前是您在幕后主导了对超智的兼并吗?

    我摇摇头:不是,给我们投资的一家投资公司给他们投了B轮,主导了这次合并,投资人心里清楚,超智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团队?市场?产品?要啥没啥?不过总不甘心之前的投资打水漂,相当于把一个包袱甩给我们。当然,我代表经营团队也要到了更多股权和投票权。

    阿峰:超智的股东见了您肯定会大吃一惊吧。

    我根本没见他们。这种清理的活投资人来干比我们利索多了。在超智的小王国他们权势熏天,到投资人那里他们不过是小棋子。我站起来走到酒柜便拿了一瓶威士忌和两个玻璃杯,皆倒上半杯,递给他一份。他接了送嘴边喝了一口,赞叹道:洋酒入口真柔和。

    我微微抿了一口,说:一会儿他们会送餐来,咱们将就点,就在茶几上吃吧。

    他搓了搓肥厚的手掌,咧嘴笑道:跟着鲁哥喝粥也是万分荣幸的事。一面又问,那么姐夫和小姨子裸退了?估计毛都没落着!

    我反问道:你觉得投资人没赚到钱能让他们赚到钱吗?

    他晃着肥大的脑袋:那肯定!

    门外轻轻的敲门,前台推门进来,冲我恭敬地说:鲁总,黄记的送餐来了。

    一个餐厅服务员提着一个食盒轻盈地走进来,利索地将七八个精致的热气腾腾的菜摆着茶几上。摆上盘碟碗筷,然后轻轻退出去。

    阿峰喉结上下滑动,喉咙咕噜咕噜地响着,已经开始吞咽口水了。

    我冲他一笑,对面餐厅送来的简餐,中午有熟客我就让他们送,口味不算特别好,主要是方便,不浪费时间。

    好家伙,这个餐厅我可知道,搓一顿我半月工资没了,还简餐?!阿峰表情夸张地望着我,记得以前在超智加班到深夜,能泡一包方便面就算奢侈的了。

    我常常想斩断过去,不去想超智的日子,不过见到阿峰,还是忍不住要回味一番,那段日子如骨附蛆,如影随形,不是想摆脱就能摆脱的。

      21

    吃饭中间,阿峰巧舌如簧,对我一通溜须拍马,什么心怀远大理想,什么意志坚定,什么天赋过人,什么天之骄子云云。当你做到一定的位置,阿谀奉承随之而来,听得多了,很容易真的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每逢此际,我脑中总是闪过被超智扫地出门,沉废在家的时日,被父母亲戚嫌弃,被邻里鄙视,整个世界都觉得你是无用的、多余的。我心生警惕,不要膨胀,不要发飘发昏,轻易地被他人捧杀。我跟阿峰推心置腹说道:老实说,当初我进这家公司,从未想过会做到今日。老板也从来不喊什么要成为伟大公司,要融资,要上市之类的口号,期权股权之类的大饼也轻易不给员工画。我们根本没入你们科技媒体的法眼。像超智科技这样的始终保持热度的头部公司也根本不拿我们当回事。我进来掌管技术产品部,一改超智式的专制作风,让手下员工只安心做工具人、螺丝钉,死气沉沉,缺乏活力,一切唯上。我鼓励大家思考、创新、辩论、协作。打破层级壁垒,淡化上下级关系,建立了兄弟般的亲密关系,充分地激发了大家的活力和潜能,第一年推出的两款产品在消费市场一炮打响,成了爆款。老板索性把研发也划归我管了。第三年干脆闪到幕后,将整个公司运营交到我手里。秦昭明、程飞两个在资本的加持下,疯狂跑马圈地,相互间又打得不可开交。产品服务跟不上,打下的地盘又守不住,这给了我绝佳的机会,我跟在他们后面接手地盘。等他们注意到我时,我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行业地位他们再也撼动不了了。

    阿峰赞叹道:当初你势单力孤,却能跟超智死扛到底,这种气魄和意志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我摆摆手,沉吟道:其实,我压根没有打算跟超智死扛,把梁鸣父母送回老家,我良心上这道坎就过去了,我并没有高尚到要为梁家讨回公道。我去超智协商离职赔偿问题,高管们都躲着不见,我当时就一个念头,不能毫无尊严地离开,补偿倒是其次的。我就去法院起诉超智了。不想激怒了林岳,她找了几家自媒体发文章,污蔑我是出于对梁鸣的嫉妒刻意灌醉他,又在他心脏梗阻发作时见死不救。并强调只是外包公司的两个同事之间的恩怨,把超智和她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程飞把文章转给我了,我极为愤怒,一面起诉这几家媒体,一面再赴梁鸣老家要跟两个老人说出真想。林岳在他们那里做足了功夫,他们信了她漏洞百出的谎言,我磨破嘴唇也没用,如不是他们厚道,梁鸣的外甥皮儿就要将我非法拘禁了。

    前台带着服务生收拾残局,我打住不说了,站起来走到窗口,阿峰跟上来,嘴巴里还咀嚼。

    老大,你办公室视野太开阔了!他无比羡慕地说道。

    你哪里知道,我一直想把房租省下来。我望着窗外,淡淡说道:下面运营的兄弟们说,总部要一个好点的门面,合作伙伴、重要客户来参观有气派。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么大的排场。有时候,你不能按自己的喜好或性格来,必须得做出一些妥协。

    鲁总,收拾好了!前台轻声说道,慢慢退出去,带上门。

    我对阿峰说:我们回沙发坐着聊吧。你吃饱了吧?!

    吃饱了!吃饱了!阿峰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忙不迭地答应。

    回到沙发坐下后,外面笃笃敲门,门推开一条缝隙,林岳将头探进来请示:鲁总,成都分公司跟地方政府和梁鸣父母都沟通好了,要等您日程安排,好确定仪式的具体时间。

    我冲她招招手,来得正好,你看看谁来了!

    林岳仍是一身灰色的西服,不过全然没有当初盛气凌人的气势,略有些紧张和拘谨,走到沙发边望着阿峰。两个带着诧异的表情相互打量对方。

    阿峰躬身起来,脸上的横肉挤出笑容来:林姐,你认不出我来了!

    林岳端详良久,犹豫地喊了一声:阿峰?!那股傲气卸掉之后,她整个人萎靡了不少,人也苍老许多 ,额头眼角都见了细细的皱纹,不算茂密的头发夹杂了不少白发。兼并之初,超智有股东向投资人举报秦昭明和她在采购时收受贿赂,损公肥私。投资人准备彻查。我替他们说了句话,让他们免于牢狱之灾。我当然不是以怨报德来标榜自己的品德高尚,是因为多半原因是投资人造成的,快速烧钱跑马圈地,然后上市割韭菜的生意模式让他们迷失了自我。说穿了他们也不过只是投资人手中的棋子。

    坐下说,阿峰现在在一家科技媒体做副主编,也是上午才找到我。你看成都那个活动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参与一下,报道一下。

    林岳坐下来,笑道:那当然,一个战壕里出来的弟兄!你能做肯定不会另找别人。

    阿峰微微一愣,朝我看了一眼。

    我笑道:林岳负责市场部。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过此市场部非超智市场部,只要是辅助和配合各大区做市场活动。远比不了超智时赫赫权势。兼并超智之后,它的各部门人员也打散到公司各部门去了,中底层员工融合的很好,很快激发出活力,高管则失落最大,失去了往日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的权势,不到半年大都主动离开了。兼并之前,程飞了拉了一支队伍来投,我自然没有理由不收留,不过他跟秦昭明的那套大同小异,与公司文化格格不入,总觉得我没重用他,郁郁不得志,不多久,也是愤而出走。最近在一家大厂似乎也不太如意。托熟人问我还有没有合适他的位置。我不想跟他纠葛太多,也就没再做理会。

    林岳不直接向我汇报工作,有专门分管市场的副总裁,我想她大约很害怕面对梁鸣父母,所有想来打探我的口气,是不是可以不去。

    反哺计划是去年在我提议下成立的一个基金,每年拿出公司利润的百分之五用于补助出了意外的员工家属。当然,公司给每个员工都购买了意外险。我跟投资人说过很多次,不是公司养活了员工,而是员工养活公司,反哺即是反哺员工之意。兼并之后,我又提议将梁鸣父母作为反哺计划第一案例。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似乎又找不到话题了,我想大约阿峰离开超智时也闹得很不愉快。彼此不可能毫无芥蒂。我望着林岳说,成都活动你要是有事就别去了!

    林岳踌躇半晌,说:我还是去吧,怎么逃避总逃过不良心这道坎。

      22

        有时候,当公司领导的,要习惯被下属当道具来用,譬如去成都出席仪式,公司要在当地建立一个数据标注中心,地方上有政策支持和资金补助,我和主管招商的地方领导出席下仪式以示郑重,地方和公司都有素材宣传。原本我想专门去看望梁鸣父母,表明公司没有忘记他们。市场部劝我跟这个仪式嫁接在一起,营造公司的良好仁德形象。我自然不好固执己见,把林岳编造的故事的结局做好不是更好吗?何必又去揭开老人的伤疤呢?见他们怎么说呢?我是七年前三番到你家的鲁承志,为你们说明真相、争取正义你们不识好歹,反将我赶出来?今日竟如何?然后居高临下的施舍,接受他们诚惶诚恐的感恩戴德。

        我跟市场部交代,仪式分两个,前面是反哺行动的仪式,林岳出面即可。后面跟地方的签约仪式我出门。林岳颇为感动,特意到我办公室感谢,她原以为我会趁此狠狠羞辱她一番,再把她清理出去。报复她当年对我的所作所为。

        我淡淡说:我要是没从当年那些狭小的空间走出来,还能领导公司走得现在!你和老秦大约没想到,兼并时,有人跟投资人投诉你们主持的采购有问题,投资人准备彻查,我跟他们说这样会影响公司声益,说服他们不翻旧账、往前看,一场风波这才过去。

    林岳望着我,一时感激、惭愧、委屈各种情绪交织在脸上,捂着嘴巴低低抽泣起来。我知道人生成功的幻灭带来的打击比我当年大的多了。兼并后仍留在公司大约是这个年纪不容易再找到一份很体面的工作了。

    我安慰她道:你要尽快从超智走出来,除了工作,还要安顿自己的生活。心理上、精神上找到新的寄托。

    她哽咽道:谢谢鲁总的包容和仁厚,我会洗心革面,重新找到自己。

    反哺行动仪式开始,她显得精神饱满,面对梁鸣父母也表现出内心的真诚。我站在一侧看着,两个老人身形佝偻,目光凝滞,白发苍苍,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些许泪水。他们的外甥皮儿站在台下,满脸沧桑,已经看不住当年桀骜不驯的痕迹了,大约生活给了他深刻的教训。我自然也没必要把他叫过来告诉他,当年我之所以不把收集到梁鸣的证据给他,不是他想象的要独吞敲诈款,而是护着他的,他拿着那些证据去敲诈,林岳一个电话,很可能将他送进监狱。

    我肚子上的刀口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

    跟地方领导出席完仪式,就到一家豪华酒店就餐,觥筹交错,我喝了不少酒。散席后就回宾馆休息了。

    朦胧中一睁眼,房间昏沉,顶上是斑驳的白壁,我咕噜爬起来,掀开窗帘,夕阳洒在街道上,楼下很安静。我扭脸环顾房间,桌椅柜子杂乱无章,电脑桌上的笔记本还亮着,屏保弹出一行字:一个孤独的旅人!

      门外响起来迟缓的脚步声,邦邦敲了两声:幺幺,要喊你几遍你才回来吃饭啊!也不去找工作,也不去见人,成天躲在房间里玩电脑、玩手机怎么得了。你看看跟你一般大的,哪个没成家立业的,买房买车,小孩都上小学了。唉,我和你爸不图你赚多少钱,有多出息。你能把自己养活了就行了。

      幺幺是我的小名,我在哪里?又做梦回家了。我将椅子上一件皱巴巴的睡衣披在身上,衣柜上嵌着一块镜子,老天,里面的人是谁吗?邋里邋遢,身材肥肿,头发胡子乱草一般,仿佛是那儿来得流浪汉!

      门外老娘又说:明天你表哥来带你去医院查查。唉,谁知道你受了什么刺激,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哪天我跟你爸一闭眼,谁来管你!

      怎么回事?我怎么做这种梦了!门外叹息一声,拖拖沓沓去了。我打开房门,跻着一双拖鞋出来,走到客厅,老爹坐在餐桌边喝闷酒,也不看我!只顾自己喝。

      我也不说话,开门径直出来,走到电梯边,一个女人牵着一个灰色的哈巴狗,见我慌忙闪在后面。我坐电梯下来,游魂一般往外。走出单元楼,太阳已经落山,两个老妇人站在树边收衣服。枝头蝉呜哇呜哇地乱叫,我咧嘴笑笑,往前走。

      这谁呀,疯疯癫癫的?

      哎呀,楼上老鲁的儿子,回来半年了,什么都不做,啃这两把老骨头呢!

      老鲁的儿子呀,不是说在外面混的挺好吗

      谁晓得受了什么刺激,脑袋有点问题。

      那可麻烦了,年纪轻轻,往后可怎么办?

      可说不是呢?命啊,命啊。

      她们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议论我,真好玩,等哪天我回家也讲个排场了,让她们好好看看。

      几栋楼没有围起来,我沿着凹凸不平的土路风一般溜到附近的河边。河岸杂草横生,河水很浅,污浊昏黑,两岸的生活污水都往里排,瓶瓶罐罐、塑料、纸张等垃圾也丢在里面。我喜欢沿着河岸溜达,人很少,可以享受没人打扰的清幽。

    我徜徉着,忽然听见巷子里一声尖叫:天杀的短命鬼。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擦着我跑过去,后面一个壮实敦厚的女人举着一把笤帚母兽一般扑出来,跑到我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一面指着男人骂道:卢成志,你他妈还算男人么?成天游手好闲,一个子不赚,隔三差五就喝得醉醺醺。王八蛋,你不管我可以,两个孩子你不要吗?王八蛋,明天我就跟你离婚!女人说着,带着些许哭腔了。

      男人回过身来,咧嘴说:现在老子走背运,做什么什么不顺;等霉运过去,中个大奖,拿钱回来抽你这个泼妇的嘴巴。

      女人听了大怒,将手中笤帚掷过去:王八蛋,做你的白日梦!你算什么东西,老娘告诉你,就天上掉馅饼也砸不到你头上。王八蛋,想要这个家,明天给老娘干点是实在的,人家能送外卖、端盘子你干不了?少他妈的给老娘做白日梦!

      白日梦,这三个字猛地锤了下我的心脏。我喃喃地念着:白日梦白日梦!一抬头,两人忽然踪迹全无。

      河里一阵浓浓的恶臭扑面而来!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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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理想之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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