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熏茶

“一望无际的茶山，青翠若滴；无边的烟雨，似梦如幻；一位批着油布带着草帽的妇人隐身在青翠的烟雨中……”。这一幕，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多少年都挥之不去，久久不能忘怀。                         

农历的节气——惊蛰刚过，地处湘北的洞庭湖平原已是烟雨朦胧。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下就是上十天，天空总是蒙蒙的，分不清是云还是雾，一抬头，清凉的雨丝就不经意间散落在脸上，特别润，特别酥，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种雨丝的甜味。最能感知这种甜味的丝茅草，带着青青的嫩尖，一夜间就钻满田间地头。油菜花也来凑趣，整坡整塝的金黄。 勤劳的种地人已从过年的气氛中缓过味来，开始划算一年的农活，家里的青壮劳力忙把沤了一个冬的猪栏粪、牛栏粪用铁钉耙拖出来，装上拖拉机或板车送至水田或菜地，让雨水冲刷分散开去，作为春播的肥料。

送完粪，就该采茶了。茶树在洞庭湖平原周边的丘陵广泛种植。有规划整齐、管理规范的茶场，也有田间地头三蔸两丛的散茶树。这些往往是各家各户自己培育的口粮茶，茶苗来自周边的茶场，管茶场的人也乐于相送，还省去了清理杂苗的功夫。

茶树好活，不分贫瘠。植苗时，用锄头挖一个长宽深两尺许的基坑，填满猪栏粪或牛栏粪，上面铺上厚厚的一层黄土，防止烧苗。一手扶苗，一手培土，压实土，浇点水，就不用管了。杜鹃一叫，繁忙的春播一开始，农活缠住手脚，栽种的茶苗已是无人惦记了。第二年交春，农忙前夕，种茶的主人想起去年种的茶树，掮着锄头从杂草堆里惊喜的发现，茶苗已有一尺多高了，忙掐断顶尖，扶正旁支，清理杂草，从惊喜的憧憬里等待来年的收获。

春分一过，天气放晴，气温也会急剧回升，浸润春雨后的茶树瞬间从一冬的睡眠里苏醒，把碧绿的青尖铺满整树整枝。当新的一天在薄雾中醒来，青翠的嫩茶芽尖带着露珠或雨水，在晨曦中闪闪发亮。正是采茶的好时节。刚冒出的青尖，一叶一芯，顶着晨曦和露珠，煞是好看。采茶要很早起床，早晨的青茶，幼嫩青翠，最好采摘。采茶是一个技术活，站在茶陇边，伸手探身去掐尖，只掐一叶一芯，已舒展开的大青叶是不要的，它会影响茶的质感和味道，泡出的茶也不好看，卖相自然不好，茶品等级就上不去，自然很难畅销。

采回来的茶叶要第一时间进行制作，堆放久了容易烧叶。制茶有不同的方法，烟熏茶的制作很特别。第一道工序是杀青。杀青不像通常的制作方式，用烧热的大铁锅焙炒，而是用滚烫的开水冲泡。冲泡的时间根据茶叶的老嫩情况来定，由制茶人自己掌握火候，滚水烫过的茶要及时滤水，泡久了茶叶就烫坏了，制成后的茶叶嚼起来口感不好——家乡人喜欢喝茶时连茶叶一起吃掉。滤完水后，茶叶要尽快揉青，就是把茶叶里面的汁液搓挤一部分出来。家乡人不喜欢茶叶的苦味儿，喜欢通过揉茶的方式揉掉一部分茶汁，这样就减轻了茶叶的苦涩味道。揉好的茶叶用竹篾盘和竹篾筛铺开，然后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火炕上熏烟。

熏烟是一项技术活。火炕得用上好的松木炭，加上刚刚燃透的草木灰，上面再放一些浸湿的枫球——江南一种枫树的果实——慢慢熏制，家乡人把这种熏制程序叫做熏冷烟。烟熏一段时间，炭火慢慢熄灭，余热一点点散尽，茶叶这时候还没有熏干，制成成茶还差最后一道工序：放在阳光下晾晒。趁着春日的暖阳，把熏制好的茶叶放在春日的暖阳下暴晒，让太阳的热度携走茶叶的水分，留下没齿的芬香。

烟茶是家乡人待客的最好表达方式。谈笑间，用滚烫的开水冲泡一盅烟熏茶，欢欣和愁绪都随着唇齿之间的余香飘散，爽朗的笑声响彻屋脊，这是家乡人最欢乐的时光。

母亲是采摘茶叶的好手，每年开春，母亲是当近茶厂常聘用的采茶人，母亲的勤劳，换取了茶场绝对的信任，所以每年的春茶一冒尖，母亲的身影就出现茶场的角角落落，披着雨布，带着草帽，指尖飞快的在茶树的顶端变换着方位，把一把把采下的嫩尖放进背篓。母亲采摘一天茶叶，能挣三十六块五毛钱，这在90年代，是一笔不错的收入。每个采茶的季节，除了农忙，母亲能挣下我和弟弟的学费。

1999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母亲很高兴，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晚，母亲把茶场的同事、左邻右舍的乡亲邀请来一屋子，请大家喝酒、吃肉、喝茶，大伙儿欢笑、大声的说话、玩笑，同时也祝贺母亲，说以后不用那么辛苦了，儿子有出息，以后可以享清福了。母亲只是笑笑，说香儿还要上大学、还要娶媳妇，还要不少钱呢。

2003年，我师范大学毕业，找了一所省属重点中学教书，母亲很高兴，逢人就说，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孩子有自己体面的职业了，乡亲也祝贺，说省重点中学的教师就是很红的岗位，比公务员还强。但是，我总觉得目前安逸的工作和生活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所以我瞒着母亲偷偷的考研。2004年，当我从位于中关村大街的学校面试回来告诉母亲消息的时候，我从母亲复杂表情里看出了她的纠结和担心。后来，我才从弟弟的口中得知，母亲担心我丢掉眼前的工作，以后是否还能找到如意的工作？另一方面，母亲也相信，出去闯荡一下，去更好的地方读书总归是不错的。所以，在那段日子里，母亲有时候总含着眼泪看着我微笑。我知道母亲的心思，但我也没有更好的词汇去安慰她。

      读研的通知书已经下来了，我打点行囊，准备静悄悄的出发。母亲不知从哪听到的消息，一大早就来送我，除了平时我爱吃的食物，还特意带了一大包烟熏茶。

        位于中关村大街的学校，是国内顶尖的大学。作为一个乡下来的孩子，我发现，除了学习，我没有更好的与这所学校的同学、老师拥有共同话题的其他方式。心里的紧张和对未来的惶惑使我有时感到无所适从，我每天疲于奔波在教室和图书馆之间，宿舍只是睡觉的场所，直到有一天我翻看行囊，才从底层翻出母亲临出发时给我的烟熏茶。我惊喜的刹那，仿佛看见了母亲充满期待又忧郁的眼神。我的灵魂好像瞬间得到了激发和慰藉。齿尖滑过的那一抹清香，给了我奋勇向前的勇气。

母亲并不希望我远行。她说，你走这么远，就像远嫁的女儿，以后见一次面就难了。我理解母亲的心情，但是我实在不愿窝在小县城安度余生。真如母亲所预料，我毕业之后留在了北京，工作、结婚、买房、生子、买车、二孩……，无暇南顾，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家，母亲满心欢喜，久久准备、久久期盼，等待须臾的欢聚，然后就是匆遽的送别。看着母亲的花白的头发和日渐艰难的步伐，我有时真想回到母亲的身边。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母亲送我读研时所说话语的牵挂和惦念。

每次离家回京，母亲总大包小包的装满我的行囊，有腊肉、土鸡蛋、杂粮粉干、米粉干、红薯粉干、剁椒、豆豉……，这些都是母亲在当年的各个季节里慢慢筹备的。当然，少不了母亲亲自采摘的烟熏茶。每当案牍劳神、心神俱疲惫的时候，用母亲的烟熏茶炮制一壶茶水，能瞬间挥去我的困顿和不快。在氤氲的雾气里，那一望无际的茶山，青翠若滴；无边的烟雨，似梦如幻；一位批着油布带着草帽的妇人隐身在青翠的烟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