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深秋的下午,当父亲把亨特牵回家的时候,半个村子瞬间热闹了。爱狗人士纷纷来出来参观。亨特毫不怯场,威风凛凛的迈着沉稳的步伐,仿佛在接受村民检阅。
亨特有德国黑背血统,却更高大一些,全身都是纯黑色,无一丝杂毛。眼睛黑溜溜的,时不时从嗓子里吠两声。吓得孩子们纷纷退后。
亨特之所以叫亨特,是因为八十年代后期流行一个美剧,叫神探亨特。其中的警察亨特很受欢迎。于是这名字就用在了狗身上。
亨特是父亲从西安买回来的,花了三千多。据说市值一万,前主人急需钱,就便宜卖给父亲了。九十年代初,三千元可以盖两间平房了。
能花三千买狗的人,方圆几十里,大概只有父亲了。那个时候父亲是村子里最能干的小伙,开拖拉机,盖房子,搞装修,开天花板小工厂,赚了一点钱。我家前后院早早盖好了,地板是最时兴的水磨石的。就连母亲的穿戴是村里妇女效仿的榜样。
我每次出门,别人问我爸是谁,我一说,对方立即肃然起敬了。我和小伙伴一起去理发,理发师知道我是谁以后,会给我多理几分钟。母亲回来也说理发师给她烫头发格外用心。
我去别人家,阿姨们总是当着父亲的面给我塞钱,虽然父亲一再拒绝,但那些钱总会被强塞进我的兜里。
我去上学,偶尔听到老师们谈起我的父母,也都是满满的赞美和羡慕。甚至有一次一位老师将他们比作牛郎织女。虽然老师们发挥了她们最大的想象力,但连低年级的我都觉得这是多么不恰当的比喻啊。
我上学前班的第一个书包是皮革的。父亲从西安买回来的。我却很羡慕别人用碎花布拼的书包,总是央求母亲给我也拼一个。隔壁奶奶听见了,用浓重的河南腔很不满的说:买不起书包才用拼布。你个瓜娃子!
我总觉得不背拼布书包就和别人不一样,我不愿意和别人不一样。放羊也是,别的同学放学了都去放羊。我家没有羊,导致我跟人不一样,只好回家央求母亲买只羊。哥哥也想要羊。经不起我们软磨硬泡,母亲终于从姑奶奶家抱了一只羊羔回来,我和哥哥争着给它割草。
有一次,我去小伙伴家里玩。小伙伴用醋泡了辣椒粉,然后夹到馒头里。我尝了一口,那个叫香。回去让母亲给我做。隔壁奶奶用没牙的嘴跟我说:油太贵才用醋,你个瓜娃子。我不懂,我只知道好不好吃,好不好喝。麦乳精好喝,小伙伴都喜欢。我家没有麦乳精,只有功夫茶和咖啡。小伙伴都嫌苦,喝了纷纷咧嘴。
有一年父亲收账收来一辆车,日本的达西亚牌轿车。过年的时候父亲开着去走亲戚,我和哥哥坐在后排玩扑克,母亲回头微笑着说:你们真会享受。
我不懂什么是享受,只觉得坐汽车和坐自行车一样快乐,有羊放快乐,背碎布书包也快乐。我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快乐,吃什么喝什么全然不在乎。
我哥不一样,他可能知道家里不穷。那会我大嫂已经开玩笑要给他预定全大队最漂亮的小女孩当媳妇了。我哥似乎知道了他以后可能不愁媳妇,于是今天捉个知了,明天抓个青蛙,一天天吊儿郎当的不好好学习。父亲看不过,就送他去了西安读书。村子里的孩子能去城里读书,我哥大概还是第一个。
父亲在西安认识不少人,因此才能买到亨特。亨特虽然是品种不错,但目露凶光,看见鸡啊羊啊之类的家畜就流口水。我有点怕,总觉得亨特是一只黑狼,所以不爱去狗棚。
但每天来参观亨特的人络绎不绝。大家都啧啧称赞,父亲很享受的给人介绍。更有甚者,直接带把他家的母狗放进亨特的狗棚里。
上门的人先夸狗,再夸我,接着是家里的房子,门口的车。只要父亲在家,村民朋友们就纷纷上门,吹牛,闲侃,抽烟,喝茶。贤惠的母亲总是耐烦的一一款待。时常有借钱的,借东西的,求帮忙的,父亲总是有求必应。
上门尤其多的是大富叔,几乎天天来。他家穷,身体也不好,又没有赚钱的手艺。父亲包了工程总是叫他去干点轻松活。有一回,他生病要做一个小手术,亲兄弟都不借他钱。父亲听说后拿了钱送到他家去,大富叔抹着眼泪说:你就是我的恩人。做完手术,父亲带着母亲买的鸡蛋去看了好几次。此后,大富叔成了我家常客,一口一个哥叫的格外亲切。
那一年的秋天很快过去了,寒冷的冬天来了。呼啸的西北风吹在广阔的关中平原上,凛冽而没有抵挡。父亲冒着寒风隔三差五的去屠夫那取些猪下水等肉,母亲每天用蜂窝煤炉子给亨特煮了,掺在玉米面烫的狗食里。亨特吃的膘肥体壮,毛色光亮。
突然有一天,母亲去喂食的时候,发现亨特不见了。于是赶紧通知了父亲,全家都急了。亨特虽然认了新家,也认了新主人。但它和别的狗不一样,它性子野,凶悍,不是善茬。若是跑出去伤人,分分钟扑倒一个成人。
我赶紧跑到街道上,大声的呼喊:亨特,亨特!全家四处找,四处问。不多时,一个街道十几个叔叔伯伯都出了帮忙找,尤其是大富叔,号召大家骑车去外村找。
那天刮着风,很冷,村民们有的骑自行车,有的骑摩托车,有的步行拿着手电筒,兵分几路去找亨特。
那个晚上,全村都闪烁着手电筒的光,惊动了不少下蛋的鸡和偷鱼的猫。就连外村也狗吠声不断。
直到半夜,村民们才嘈嘈杂杂的从外面回来了。大家边说边笑,都说是自己怎么火眼金睛,怎么精确推断,才在野地里找到亨特的。
亨特还是一脸凶相,被父亲关进了狗棚。
折腾到大半夜,大家都跑饿了,附近没有饭店,半夜也做不出来几十个人的饭。聪明的母亲提前买了一大箱方便面。那会方便面是新鲜事物,受欢迎程度堪比红烧肉。哥哥烧火,我撕包装,母亲下面,整整煮了一大锅。一碗一碗捞出来端给大家,叔叔伯伯们吸溜吸溜的大口吃着面条,大声开着玩笑。在我小小的心灵中,觉得那个冬天是冒着热气的。
不是善狗的亨特后来又从不断加固的狗棚里逃跑了几次。但每次都被村里的叔叔伯伯们找回来了。有人跟父亲开玩笑说:你家找狗的阵势比公安局抓人还大。
不是善狗的亨特最终闯了祸。
有一天,它再次从两米多高的栅栏里越狱了。
等大嫂家的猪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的时候,我觉得大事不妙了。人们跑到跟前的时候,它已经把母猪的肚子咬下了一块皮。
猪不停的嚎叫,地上鲜血淋淋。亨特却斗志昂扬,还不断的发起进攻。
村民们拿着各种地里用的家伙什站在旁边,却没有人动手,父亲狠狠的用木棒揍亨特,亨特扛不住,嗷呜一声跑回家了。父亲赶紧请了兽医给猪看病,经过缝合和悉心照料,母猪很快恢复了健康。
大嫂并没有责怪我们。
村民们也对狼一般的亨特格外耐烦。
此事之后,父母心里过意不去。由于担心再惹出事端,威胁人畜生命,母亲做主,便宜卖了亨特。
亨特虽然凶悍,但它在的时候,我家和半个街道的邻居们都没有被贼光顾过。
亨特去了外地,从此就再也没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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