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暑假,第一时间和生活委员登记了回家的车票,拿到车票后的日子,梦里便充满回家的影像:有时是误过了车次,急得大哭;有时是错过了下站,无望地看着站台上等待的爸爸妈妈。
早早和同伴约了去火车站,捏着窄窄的一方车票,生怕弄丢。检票想冲在第一名,上车想冲在第一名,唯有如此才觉得安心,才觉得回家万无一失,才觉得回家踏上的路安全踏实。
绿皮车上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挤满了人,看着急匆匆背着包,冲过站台,慌忙询问列车员车厢的人,我庆幸自己早上了车,心安气定,坐在座位上给回家更多的保票。我要不时假装和同学聊天,斜瞇一眼行李,确保还在行李架上,那里边有我节约了粮票给妈妈换来的钱包,还有坐了两个小时车,给妈妈买的一套米色连衣裙,售货员阿姨问我尺寸时,我尽然是一脸茫然。
通知被喇叭大声宣读了几遍,意在把送亲友仍旧呆在车厢里的人赶下车。有的人总是拿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架势,仿佛他不下车火车就不会开走的样子,我极其痛恨这样的人,心里总是担心因为他的疏忽而耽误了回家的进程。
列车员跳上车,车厢的两侧传来重金属撞击的声音:先前放下的踏脚收回,车门关闭,重重上了锁。我心里一阵窃喜:终于要开车了。有幸坐在窗边,火车出发前,机头喷出的重重的白雾,如同卡通图片里牛鼻子喷出的粗气,有力而骄傲,延伸出去的铁轨在刺眼的阳光下,笔直得丝毫不容置疑,我看不到头,只知道它会带我回家。
几声汽笛,对面的车好像开了,小桌上放置的水杯“咯噔”一下,提醒我是我的火车开了,我想象着座位底下,超长,有力的钢铁长臂,一进一退,帮助着巨大的圆形车轮渐渐做好了奔跑的准备。我在站台上痴迷地看过无数次火车启动的时刻,惊诧于长长的臂膀在圆形的车轮间,一下一下,不动声色,把笨重而沉默的车轮推动起来,让它进入了自我主动的状态。
人们一开始的欣喜和窗外的太阳一样欢快,打牌的,聊天的,吃零食的,车厢里热闹却不讨厌。车窗外,夏日里,麦田平原像毯子一样铺开,油绿油绿,新鲜的劲儿给火车也注入了极大的生机,车轮轻快,有使不完的劲一样向前冲。 路过山区,可以看见一群绵羊点缀梯田,偶尔淘气的掉队绵羊在崖边踯躅不前,等待羊倌前来解救。冬天里,北方特有的灰黄统治了成片成片的土地,单调之中,竟可以越过近旁的土地,探得远处农家院子里,黄灿灿的玉米炫耀般挂满门前,冬日暖阳下修补农具的朴实的庄稼汉子。
渐渐的,窗外景象变得乏味,穿过山洞的闷热和幽暗,时间一分分逝去,终于把人们的耐心折磨到了底线:有座位的人开始打盹,支撑不住的脑袋在极限时轻轻一点,立即惊醒的人以为是到站的通知;靠着椅背站立的人,呆滞地望着窗外,或是百无聊赖地看着座位上人手里的牌,连暗示的力气也没有;不顾形象的人,早已铺了一个蛇皮袋子,整个人钻进座位底下睡了起来,只是露在走廊力的两只脚,不时被来往的人或售货小车踢几下。
第二天一早,人们被清晨窗帘外的第一缕阳光刺醒的时候,已经全然不顾了形象。早起的人利用着大家将睡将醒的时候,捷足先登,使用了水龙头里可怜的水流,匆匆梳洗,跨过还没有流动起来的人群,上一个厕所,为着一天的难熬做好准备。人们睁开惺忪的眼睛,满脸蒙了一层油光发腻的东西,那好像是木制的绿皮车厢,吸收了之前千百人的浊气,趁着夜色,悄悄释放了出来,童话故事里鬼怪精灵吹出的妖气一般。
火车已经行驶了大半天,像是一个在烈日下赶着牛耕作的老农,干渴疲惫折磨着他,可是望望田埂尽头,还得抹一把汗,继续甩着鞭子。停靠了大大小小的站台,车上的人上上下下,坐着的我从起先数着过了几站,开始有希望,或是无奈地倒数起来,我知道,在家里,爸爸一定是隔一两小时翻看那本32开的列车时刻表,默默念叨着车到哪了,还有几个小时。我那时认为那是天底下最难读懂的书,我的一趟车,要跳转十来次才可以知道途径站台的名字和时间,但我又打心眼里佩服编书的人,是如何巧妙地把它们组织在一起。
停靠时间久的大站,总有人大呼小叫,要去站台上透透气,他们是对的,车厢里空气污浊,可是我还是担心,担心我在站台上的时候,火车会不辞而别,把我遗弃在这孤零零的站台上。通知请旅客上车时,他们依旧不紧不慢,像极了先前始发站不愿下车的送客人,我不得不心里又恨恨一遍。
停车间隙,即便是冬天,我们也会央求臂力大的男士帮忙打开窗户,贪婪呼吸几口透进来的空气。我记得北方寒冷的冬天,人人嘴边顶着一团白雾,远处烟囱里的白雾在清冷的早晨被冰冻得失去了婀娜扭动腰肢的本性,三心二意被寒气扯出来,随着寒气打了几个激灵,再也不敢献媚。
小商小贩向开启的窗口围拢,举着自家做好的茶叶蛋,地方特产,对了,最奢侈的是那个德州扒鸡,用滑稽的方言叫卖着,车里车外,一样蓬头垢面的人们,为着几样零嘴讨价还价,一包盐花生,几颗茶叶蛋,还带着温热,经几个热心人传递,买卖双方成交。出门在外,能够舍得花钱买几样小吃,是一种别人羡慕的奢侈,彼时人都老实,绝没有不付钱拿了人家食品或是付了钱没有得到食品的。
火车再次在重压中徐徐开出,就像它离开所有过往的站台一样。叫卖零食的人散去,掐算好了下趟火车时间,故伎重演涌向窗口。
些许停靠让原本凝固的车厢有了松动,麻木的双腿开始伸展,惺忪的双眼开始睁开,尺寸之间有人愿意奢侈地伸臂扭腰,看看是否能够为着将要到站做点准备。
我倒是有点偷懒,临别时,对沉重而污浊的绿皮车厢有点恋恋不舍,必竟它载着我从离家最远的地方奔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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