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弟弟79,哥哥84了,在村里都算得上高寿。
老哥俩做了一辈子的农民,固守在同一片并不富庶的土地,住在同一个黯淡斑驳的老屋。
这老屋跟他们的年纪差不多,是他们的父母一 砖一石建起来的,前后两进院,当年最风光的装了大玻璃窗,是村里的头一份儿,大家都说好亮堂啊。
这老屋在弟弟结婚时曾粉刷一新。再后来有一年暴雨,暴雨之后换了屋上瓦。屋里的墙上贴着曾经艳丽的明星挂历画,总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二十多年前,弟弟的一儿一女相继离开村子去了一百公里以外的城市打工谋生安家立命,这挂历画就没有再更新过。
老哥俩身体都不错,从没去过医院。屋前有一丛老玫瑰始终健旺,是做哥哥负责侍弄的。这个哥哥自小耳聋,一辈子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也就一辈子未曾娶妻,始终跟着弟弟一家生活,从没离开过村子。八十多了,依旧能吃能做,百事不操心。他最喜欢养各种花花草草,房前屋后,四时不断。这几年精力到底不比当年,慢慢的就只余下这屋前一株老玫瑰,玫瑰下面围着砖沏的整整齐齐的一方家园,总是被精心的的照顾着。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老哥俩周边一圈的邻居常年紧锁着大门。也是因为人少,穿村而过的小河这两年竟是越来越干净了,河边常有几只肥壮的白鹅排的整整齐齐的啄水沐浴,有时也会有大大小小的鸭群悠哉的游过。村里余下不多的人家有一半都养了狗,猫就很少见。早年人丁兴旺时,却是家家都要养猫的,为的是老鼠太多,因为家家都存着大量的粮食是要吃一年的,那会儿真是一猫难求。现在则是需要狗来做伴壮胆陪着热闹出声响了。
老哥俩还能种地,自己种的粮蔬自给自足外还有余力送一些给儿女。平时也不怎么吃肉,儿女逢年过节送一些就能吃好久。现在政府也不收税了,每年哥俩还可额外得9000元,他们很满足。做父亲的很骄傲的说这几年给闺女已经攒了四万元了。可是灶台上煮熟的红薯放的有些发霉了也不许扔,说是剥去了霉的部分,余下的还能吃。多年俭省的习惯无论如何是不会改的,与此时的是否缺失饱足并无关系。
家里的菜园子总是收拾的干干净整整齐齐,后院也还养了几只下蛋的鸡。牛这两年就不喂了,两个人都拉不动。去年秋天见他们还有力气推着小独轮车装几十斤的白菜从后山上沟沟坎坎的一路小跑运下来,这常年不休的劳作让他们的身子骨不怎么保养也很好。
老哥俩通常早上4点多起床,开始操持家活,10点半就要吃中午饭了。两个老人都不用手机,也不怎么看电视。弟弟自从老伴服农药去世后,便多了些忧伤,看着就比自己的哥哥还略显些老。原本弟弟上了年纪后听力也开始变差,必需在耳边但大声喊才听得到。老伴走了,身边再没人说话,只陪着聋子哥哥,慢慢的也快全听不到了。
日子如水一样的流过,每一天跟每一天都差不多。也曾有热心的同村人要帮弟弟再介绍个老伴儿,一来知道弟弟善良有人就很愿意,二来也好照顾下老哥俩,怕两个人都听不见,家里出个什么事儿都没人知道。可弟弟只说老伴儿就那么走了,自己不能再娶。他显然极不善于表达,只固执的用自己的方式做自己所能的纪念,总归是这一辈子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媳妇。
哥哥是从来不做饭的,弟弟以前也不会。现在慢慢学着做简单的饭食,吃饱而已。平常要么是一大盆手擀面配上一大盆白菜鸡蛋卤,哥俩能吃上一整天;要么就是蒸一大锅的菜包子,包子极大,一个包子需得两只手一起捧了吃,吃一个便饱了一顿。
厨房里相对垒着两个大灶台,各安着一口大铁锅,做饭烧秸秆。也有煤气罐,他们自己不用。偶尔儿子回家要给他们炒几个菜时才开一下。这个儿子不算争气,四五十岁了,一直在城里打工,换来换去没有一个做的长久。平时还爱赌个小钱,离了婚,孩子跟了媳妇都不见他。做爷爷的时常惦记孙子也总还当儿媳是自家人,每到秋收都要留最好的红薯啊苹果什么的,儿媳喜欢吃,每年照例自己带了孩子回来看爷爷再满满的带走。这样的给予让做父亲的常感觉到一些欣慰,一家人就还没散。
儿子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但只要回了,就会做很多能长期存储的炖鱼炖鸡,满满的冻在冰箱里,让老哥俩可以吃上好长一段时间。做好了菜,儿子照例要跟父亲一起喝上几杯。儿子喝的多,说的也多,父亲只闷闷的喝,他看着儿子说,可能什么都没听到。
父子俩从来不谈那已经去世的老伴儿、儿子的妈。其实日子也并没有多难过,当时儿子、女儿都各自结了婚有了孩子,老俩口也就别无他求。那阵子,老伴儿忽然得了病,儿子带着去城里看过一次,似乎也不是很严重,但总要花些钱。过了一段时间,老伴儿又感觉不太舒服,跟儿子通电话,说好第二天回来接她去医院。结果那一晚老伴儿便服了农药,一句话也没留下,谁也不知道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据说喝农药寻死是很痛苦的,可是老哥俩耳朵都聋啊,终日劳累又睡得特别沉。就算有什么动静他们也完全听不到,等发现时已不可挽回。女儿心里难过,多少抱怨哥哥何必要等一天呢,可也知道这不能算是哥哥的错。也许做母亲的只是简单的心疼看病花钱,不想拖累儿女。又或者活着也只是熬着,没什么盼头吧。
女儿以前回娘家多少有些雀跃,有时还要住上一晚。有妈妈专门准备好了从小吃惯了也爱吃在别处不能吃到的饭菜。娘俩总是唠个不停,一家子便热热闹闹的。那老哥俩就安静看着、笑着。哥哥因为完全听不到所以从不肯跟大家一起吃饭,弟弟便由着他,单独一样不差的分出来,让哥哥一个人自在的吃。吃饱了,老哥俩就忙前忙后把家里所有能拿的出的都拿了出来,装的满满的好让女儿带回去。都是自家种了自家存的,有时留的久了,苹果皱巴巴的,板栗还可能生了虫子,女儿懂老人的心,所以从不拒绝,给多少都高高兴兴的拿了,父母大爹就满眼放光也跟着高高兴兴的。
这几年再回娘家,老哥俩也还是一样的忙着各种装东西,只是无人再能做女儿想吃的那口家常饭。女儿女婿便每次带了老父亲去20公里外的镇上下馆子。老哥俩一辈子也没怎么下过饭店,村里人婚丧嫁娶摆酒席,通常也都是在自家院里,极少去饭店。老父亲一向节俭,却不反对跟着女儿去下饭店。自从老伴儿走了以后,他又不太会做饭,平时吃不到什么。他就想让自己的聋子哥哥也跟着能尝些好吃的。可是哥哥从来不肯跟他们一起去,怕不自在。弟弟依旧不勉强,只是每次吃的时候就很着急,酒也不肯多喝,总是要快快的吃完快快的打包快快的带回家里。
每次回家,父女俩说不上几句话。父亲从见面开始就忙着收拾要给女儿带走的东西,看着反倒像是着急捻人走一样。女儿说什么,父亲也听不见。回来就是要亲眼看着老哥俩身体都好好的,便多少放下一颗心。母亲刚走那一两年,女儿回来要花好些时间帮老哥俩收拾收拾家里洗洗涮涮,屋里没了女人总是会有些脏乱乱的。做父亲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愧疚,知道女儿平时在自己家里就很辛苦,回个娘家又没了知冷知热的娘。除了拼命的塞东西,老哥俩还要在女儿回来之前,尽可能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这样女儿回来便几乎没有什么可做的,除了一起吃顿饭,待在家里的时间就更短了。
有时看着这老哥俩,就好像《魔戒》里的树人一族。他们活的如此简单,天生地养着,只要有阳光有水有土地,就能长长久久的活下来。一辈子守着一个地方,苦也好伤也罢,都只是静默着。哥哥一辈子都是弟弟一家照顾的,他无欲求便无烦恼,看着身体比弟弟还要硬朗。这反而是弟弟唯一会有些担心的。要是有一天他也不在了,哥哥可怎么办呢。若到了不得不走的那一天,相守了一辈子的老哥俩,还能一起相随着离开,那便是他们艰难人世最后的心愿最好的福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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