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味》到《人间草木》,《受戒》已经是读过汪曾祺的第三本书,感叹他能把生活中那些极平凡的事,耐心地写得很有味道,笔触平淡而细腻。《受戒》他是短篇小说集,让我触动的是书里面写的不是什么英雄名士,而是他高邮家乡各种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勤勤恳恳的候银匠、打更人地保李三,黄昏下踱步的卖艺人王四海,小学老师高北溟,救生船上的陈泥鳅,学校敲钟人詹大胖子......也许因为我们多数人如他们般在日复一日的平凡中度过,这些小人物的故事读来更真切,反而更能引起人的共鸣。
印象最深的是《钓鱼巷》里的一段话,短短几笔,却写尽了人的一生。大高回邰家后嫁了一次人,生病死了。“沙利文”不知下落,听说也死了。很多人都死了。人活一世,草活一秋。是的,有着所有人都会死这个大前提,生命有限,芸芸众生都在其各自的世界里挣扎着,怀着各自的希冀钻营着生活。“榆树一年一年地长,侉奶奶一年一年地活着,一年一年地纳鞋底。侉奶奶的生活实在是平淡之至,除了看驴打滚,看孩子捉蚂蚱、捉油葫芦,......”年近暮年的侉奶奶,举目无亲,在一日日的晨昏中,纳着鞋子,最后她死在一个瓢泼大雨的夜里,一个人,亏得第二天邻居丁裁缝去她家里才发现的。“他们家起得很早......磨得了豆腐,就帮王二烧火,火光照得她的圆盘脸红红的......”王二夫妇天天早起经营着他家的熏烧摊子,做着当地独有的“蒲包肉”。“八千岁每天的生活很单调,量米,买米的都是熟人,买什么米,一次买多少米,他都清楚......磨坊没有窗户,光线很暗,他欢喜这种暗暗的光......他喜欢这种味道,他喜欢看碾米师傅把大黑子二黑子牵出来......然后去看看师傅筛米.....然后去看看仓里的稻积子,看看两个大天井里晒的稻......”勤俭节约大半辈子的米店老板八千岁,最后被部队旅长八舅太爷敲去一千现大洋后,心里郁闷难当,竟报复性地把穿了多年的老蓝布旧衣服换成阴丹士林新长袍。女儿倒不哭,反过来劝爹:“爹!爹!您别这样,我愿意!——真的!爹!我真的愿意!”她朝上给爹妈磕了头,又趴在弟弟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是:“饿的时候,忍着,别哭。”已是揭不开锅的陶虎臣家,女儿实在挨不住饿,为了这个家,更是为了自己能吃饱活着,二十块钱竟自愿卖给了驻军连长,最后也染上了脏病。
书里面写的都是县城上的人和事,那几条街,那些户人家。金大力家的茶炉子也会在《薛大娘》里面出现,有文玩字画地方就会有季匋民,药房的保全堂跟很多故事都有关。不管是散文还是小说,汪曾祺都喜欢在他的文里面花很大笔墨去描写当时的地域风俗。比如迎城隍”里的各种热闹场面,《大淖记事》里面锡匠如何给人家打造锡器,《三姐妹出嫁》的秦老吉挑担卖馄饨的家伙什如何讲究,保全药店里的工人伙计们怎样分工,。
汪老在书里有多细腻的描写,把那一个个人物,写的饱满而生动。“他们偷偷给他留个门,在门窝子里倒了水(这样推门进来没有声音)”十一子瞒着老锡匠,晚上和巧云幽会,回来时师兄弟们给他助攻。恐怕只有见过乡下那种大木门,才能想出这场景。高雪觉得自己不行了,叫厚基给她穿衣裳,衣裳穿好了,袜子也穿好了,高雪微微皱了皱眉,说左边的袜跟没有拉平。厚基给她把袜跟拉平了,她用非常温柔的眼光看着厚基,说“厚基,你真好!”随即闭了眼。一个人的死亡,竟也能写的这么美、纯洁。钓上来一条,刮刮鳞洗净了,就手放锅里。不大一会儿,鱼就熟了。他就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钓......知道有人来看病了,就把火盖上,把鱼竿插在岸边湿泥里,起身往家里走。不一会儿,就有一只钢蓝色蜻蜓落在他的鱼竿上。王医生这种闲来带锅、炉钓鱼,做“起水鲜”的日子,好个令人羡艳,最后那蜻蜓落竿的一笔简直是活灵活现。“他们有时斗罢归来,分手的时候,还偷偷用手指圈成一个圈儿,比画一下,表示今天晚上可以喝两盅。”文革时期,互为邻居的朱雪桥和高大头,每次一起上台挨批斗,一起回家,两人竟成了革命友谊,依旧乐观豁达。
书里面还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和人,陈小手因为手又软又小,专门给人接生,军阀旅长的夫人难产,经陈小手接生成功,最后他竟被旅长从身后,开枪打死。瓦匠陈四赛城隍时踩在高跷演戏,赶下一场时,因雨大迟到了,被会首抽了个嘴巴,当众罚跪一炷香,大病一场从此不再踩高跷......
《受戒》这本书,读了两遍,也许是我向来比较贪心,想把书里那些动人的故事全记下来,也许正是从书里面那一个个在框里的人,看到了自己也似在框里挣扎一样,心生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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