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抗争到接纳，我用了不止五年

“如果回到孩子出生的那天，今天的你，想对当年的你说些什么？”

看到这个题目时，我正在整理孩子的照片，打算为她做一本成长相册，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

从初生时闭着眼熟睡，到现在每天都要用彩色橡皮筋扎两个小辫、穿彩色连衣裙去上学，孩子的个子长了太多，模样变得太多。

我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是五年前孩子刚出生那会儿，哦不，哪怕是一年前，我的状态也和现在有天壤之别。

那时，二胎政策已经开放整整半年了，我们还在为此争论不休。

不是我们不想要二宝。

恰恰相反，我们一直都非常想要——从我们的女儿还未出生时起，我们就一直盼着这一天。

一直以来，我们争执的焦点只有一个——性别。

他坚持一定只要男孩，我坚持顺其自然。

无论谈多少次，我们都互不相让，决不妥协。

始料不及的是，我的家人也不支持我。

姐说，如果二胎还是女儿，她也不想生。

爸说，你不能只想着你自己，嫁入他家，就要承担他家的责任。

妈说，你以为两个女儿的日子那么好过？你和你姐要是有一个是男的，我和你爸现在的生活也不知要好过多少。

她们说，你要是这么自私任性，只怕有一天闹到离婚。你以为一个人带两个孩子那么容易吗？

我泪奔咆哮，夺门而出：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决不妥协！就算真的闹到离婚也不妥协！

闺蜜的一句话却将我彻底击垮了：你有没有为孩子想过？如果一个孩子一出生就不被祝福、不被疼爱，这对他是很不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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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左右摇摆。一方面坚持己见，不肯妥协。另一方面，又认可他的想法有合理之处，对他有深深的同情和理解。

往事在我心里喧腾翻滚。

我原以为，得知怀孕的那一刻，我们会欢呼雀跃，相拥而舞，像电视上所有盼着做父母的男女那样。

而真实的情况是，他皱着眉头说：糟了！怎么会中的？

因为，那是一次意外，不是最佳受孕期，生男孩的几率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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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孕期的我会享受女王般的待遇，他对我们小心呵护、百般照料，像电视上所有怀孕的女子那样。

而真实的情况是，从孕中期起，他就不时动员我去检查性别，以便选择。

我始终记得那一个雨夜，我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一个人哭着走了半个小时的路去找闺蜜诉苦。

因为，那天晚饭后，他又一次旧话重提——不管之前我已经坚决表态过多少次，他始终不依不挠。

那一夜，我想到最糟的结果——跟他离婚，一个人带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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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我们会喜极而泣；抱着新生的婴儿，我们会爱不释手。我们会从出生起就记录下他成长的点点滴滴，会跟着他的一颦一笑或紧张或放松。我们会视他如珍宝，像电视上所有初为父母者那样。

而真实的情况是，整个月子里，他都眉头紧皱、长吁短叹。出生那天，回到病房，我让他回家拿相机来给孩子拍照，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直到第七天，我们出院回家，我才为孩子拍下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

因为，我生的是女儿，而他想要的是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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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我走在路上，看到挺着大肚迎面走来的孕妇，我心里的第一感觉都是：真可怜，要坐月子了。

这样的经历真的太刻骨铭心了，我忘不了、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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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另一方面，每次争吵过后，心里总有一丝不忍：毕竟，他也不容易。农村出身，幼年丧父，长兄当家，受尽冷眼，尝遍人情冷暖，想要一个儿子承欢膝下、以慰平生也合情合理。

这一丝不忍，让我更不敢面对他的家人，尤其是我那善良的婆婆。

整整一年里，我和他的家人都没有谈过这个话题。

而我和他，也根本无法谈。

他是坚定的，我是摇摆而惊惶的。只要稍微涉及这个话题，我就会爆炸，态度十分强硬，用词一次比一次狠。

我知道，我们需要非暴力沟通。但我提不起兴致和他好好说。在孩子身上早已用得娴熟的PD里的“我句式”“你句式”，在他身上我一次也没尝试过。我拉不下面子，咽不下那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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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不下那口气？

这是我第几次冒出这个念头了？

我自己也忘了。

我隐约感到不对劲，但我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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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朋友劝我好好跟他沟通，把彼此的感受和想法好好理一理，因为

“你们只是不同，你依然爱他”。

爱吗？我不知道。我甚至因此一度怀疑我们的婚姻。

但是“不同”让我眼前一亮。

原来我可以不必执着于对错，可以带着好奇去看看彼此发生和经历了什么。

长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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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陆续看了一些文章，听了一些课，也和不少知己深入交谈过。

每一次都有所启发，但都没有实质性的变化。

现在回头，我才知道，从那句“不同”开始，觉醒的种子其实早已悄悄布下，它只是需要时间来慢慢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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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变化来临时，其实没有任何预兆，我甚至忘了，当时到底是什么触发了我。

只记得

一个念头偶然闯进了我的脑海——也许是我自己太在意性别这个问题了。

我按照它的提示回看全程，然后醍醐灌顶了。

我一直不敢承认的是，孩子出生那天，当我听到医生说“看看，你生的是女孩”时，我落泪了。

不是喜极而泣，而是失望，是难过，是不可思议。

我一直以为我怀的是男孩。孕期里，每当他冲我发难，我心里都暗自嘲笑他：不用着急，生出来你就知道了。

可是，我凭什么这么自信？

没有任何依据，有的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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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也一厢情愿地以为它会是男孩？

我想起小时候，妈妈常说，她怀我的时候，一直希望是个男孩，没想到生出来是女的。

想起她偶尔会感叹，如果我或我姐是男的，她的处境会多么不同。

想起有段时间，有个叔叔因此一直开玩笑，说要拿他的一个儿子和我父母换我。

想起我一直都被父母严格要求着，即便出来工作了也是如此。

想起我从小就特别努力地鄙视爱美、娇弱和撒娇的女生，喜欢假装阳刚——留男生头、特地跑去大烈日底下晒得很黑、不喜欢穿裙子……长大了之后，我也很不喜欢打扮，讨厌化妆和穿裙子，总觉得太麻烦。

想起我在母亲的角色里一直焦虑不安，无论我多么努力，始终诚惶诚恐。我的心里一直有个隐形的“别人”,我一直放不下比较。

……

原来，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一直都深深地向往当男生，我从来都没有接纳自己的性别，从来都不认为身为女性也是足够好的。

可我一直都以为都是别人不接纳，一直在向外攻击。

这么多年，我走了一条多么错的路！

这一刻，我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投射，什么叫做“亲爱的，外面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

兵刃的锋芒收起，风声鹤唳消失了，世界终于安静了。

我睁开眼，

看见不管那个叔叔说多少次，我的父母都没有答应用我去换一个别人家的儿子；

看见他们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不管吃多少苦、承受多少压力，都要满足我们的心愿，把姐姐和我送进大学；

……

——他们是如此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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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我的丈夫从一个一无所知、无所适从的小白父亲，变成了事事操心且能够坚持己见的实战派父亲；

看见每当我们的女儿有一点不好的苗头，他就会及时出面干涉；

看见他一直坚持每晚讲完故事之后为她读唐诗或《声律启蒙》，因为当初我提过这个建议，只说了一次；

听见他多次很认真地问我：“按照正面管教的说法，孩子的这个问题该怎么办？”

听见他说昨夜一夜难眠，因为一直起来检查孩子有没有盖被子，而我睡得很香，什么也不知道。

……

——他是如此爱他的孩子，我们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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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我即将五岁的女儿喜欢公主，喜欢裙子，喜欢高跟鞋，喜欢过家家，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喜欢说“屎尿屁”和诅咒、夸张的话；每天都要用彩色橡皮筋扎两个小辫、穿彩色连衣裙去上学；有时温柔体贴如天使，有时暴躁疯狂如魔鬼；人前沉默寡言，却常有惊人之语和自己的独特判断……

——就像任何一个她的同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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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爱一直都在，有增无减；生命自有其成长密码，不因任何人改变。

而我，终于看见了，感受到了。

原来，我要做的，从来都不是去抗争，去分辨孰是孰非、谁对谁错；而只是去看见别人，做自己——更好的自己。

现在，虽然他仍旧坚持他的立场，但我终于可以坦然地对他和婆婆说：“我知道你想要儿子，我也想，但这个事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我终于可以做到安在当下，高质量地陪伴孩子了。

虽然我还是不喜欢化妆，但我开始可以享受穿裙子的感觉，我主动给自己买了好几条裙子。

如果可以回到孩子出生的那天，我想对自己说：

“亲爱的，你孕育了一个健康的新生命，祝贺你！你的人生将从此和以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