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被家人饭后带出闲逛,周旋在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周围。老家这个岁数的女人,一到这个时节,就麇集在村前,叽叽喳喳,说三到四,像一群四处觅食而不可得的麻雀,双脚伶仃直立,半边身体斜倚在门檐下。小指只一勾,轻轻挑起一颗瓜子,投到嘴里只听咔的一响,另一只手便将皮屑抛出。三三两两,四顾茫然,但凡有个由头,皆可作为谈资。
那时年纪尚小,不懂得市井风俗下,需要怎样一番应对,才能在众人的轰笑与调戏中,全身而退;且脸皮实在薄,别人只一说,我便扭捏拘谨,脸色热辣有如一块红布。大婶二姨三舅母们,一见我只是点头讪讪地笑,忙扯动喉咙——有如盘丝洞里的蜘蛛精一般——连声妩媚地打圆场,直说我——“这孩子害羞啦!”。
其实我又哪里是“害羞”!有人害羞,是欲拒还迎,是另一种形式的谦虚:为了引诱进一步的夸奖,总要以退为进,以期更大的恭维;我不是。我是害臊。我害臊这群晓人事、知天命的雌性长辈们,言语无忌、肆意调笑的作派。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因为偷食陷入猫群重围可怜巴巴的老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待也不是,走也不是,总之就是局促、尴尬。从那时起,我在精神审美上,便落下了病根:我发誓今后,势必不可再次堕入这样压抑难耐的场合中。
成年以后,这种心理不良反应,虽有着程度上的缓解,但根本上并未改变。我依然害怕出现在不适合的社交场合中。我恐惧丢人现眼,害怕自己不能应对自如,更担心自己情绪出现压抑之后的巨大反弹,抛出些有伤和谐局面的过头儿话,所以我了解自己,顶好不必凑热闹,去参加一场道貌岸然的鸿门宴。
我不是说我的生命中可以不需要人。我是希望能够在真实的生活情境中,依据心里的真实感受,进行有意义的交谈。所谓“有意义”,就是谈话不要太有套路,不要太过仪式感。谈话如同写作,所用词汇,力求精致典雅,表意准确恰当。重要信息,绝不用一种方式重复多次;语气上尽量回避高声大气,要平缓适度,慢条斯理;情绪上不要急躁,不要愤懑,平和理性,娓娓道来;遭遇思想分歧时,务必动心忍性,绝不开反击第一枪;至于言语内容,必须超越现实人生的琐碎与平庸。如果这些谈话条件并不充分,我可以选择独自走开,把时间全然交付自己——好在默然也是一种修养。
这样说来,好像蛮矫情。可是我在大多数社交场合的真实体会是:为了左右逢源,为了左右开弓,为了表明你有合纵连横的伎俩,为了彰显你有呼风唤雨的神通,你一定要勉为其难地四下兼顾,说着口不应心的荒唐话。交际应酬,在一定程度上,本是一种礼节,难免有不实之处,可是中国世俗文化过于成熟的背后,是一种心照不宣、绝不揭穿的舞台行为主义。
你总会明白:自己若是核心,是权威,那大家自然要围拢着你,伺候着你,安抚着你,围观着你,可是如果没有林徽因那般地风华绝代才气纵横,就不要妄自开设“太太的客厅”。我想我绝对没有本事,在一堆人中鹤立鸡群。威名素著,让人众星捧月地把自己围拢在中央,然后我口若悬河,字字珠玑,可以与任何一人寒暄深谈,而绝不致其他人挂单冷场。
所以在人越多的场合,就越容易寂寞,因为你不是一枚放在铁屑里的磁石,你只是小猫爪子底下被拨弄着的、滚来滚去的一团线球。为了应酬局面,为了烘托气氛,就必须有足够数量的抛头露面。盯住局部谈得性起,那不是热络,而是失礼。你必须像一台电风扇,炎热的夏天,吹了这边,还要照顾到那一边。
这世上,若有一类人,能自己拎起一个话题,让众人都围着你转,大概只有一种可能:你是领导,你手握权力,你掌握一切领域的话语权,因而在公共场合,你大可以唯我独尊,我行我素。有人不辩实质,以为镜头下,一张稿纸念到地老天荒,几句套话说得烂熟于心,是内涵,是审美,是文才,是底蕴。其实天下无脑事,容易莫过于做官。非是我要刻意诋毁公务人员,我指摘得是:如果权力总是一个社会价值观之集大成者,那么权力本身便可以为官员扫除一切工作障碍。
有人不明真相。他们坚信官员讲话,总是“动人心魄”、“情真意切”,亦或是什么“侃侃而谈”、甚至还要说“听罢五脏六腑像是熨烫过一般地惬意舒服”。我觉得能有这样的转述,有可能是实情,但更多是一种“基于无知而形成的谎言”。为什么这么说?
骨子要向往权力,自然精神上情感上势必爱屋及乌。至于讲话是否当真那么美妙,那是认知领域的事。官员在公共场合讲话之所以流畅,与其说他辩才无碍,倒不如讲是没人敢于冒着身家性命、个人前途之大不韪,直陈其言所病以致。
精神上没有了反对派,没有了监督与制衡,舌头就去除了芥蒂,说话自然可以畅所欲言,乃至还要童言无忌,更甚者还可能天雷滚滚,振聋发聩,把聆听者惊得外焦里嫩,瞠目结舌。那种目空一切睥睨一切的畅快,那种纵横捭阖直抒胸臆的通透,是一汪朦胧在自恋水畔当中的倒影。这种倒影,分明没有质感,却偏偏让人忘乎所以,以为权力的法杖,可指使一切,对自己俯首帖耳。
没有自由,就失去真实。没有真实,必然在演戏。演戏得有剧本。拿错了,就容易尴尬。不是那个舞台上的人,却偏偏要在那个场合出现,要么硬着头皮伪装,要么勉为其难退场。我向来看淡人生一切刻意做作出来的假道场:不但公共场合如是,私人家事亦然;不但作为下属养成习惯性的沉默不语,连做老师,亦没有修炼成君临天下威风八面的气场。
有人开会,非要官员作派,能简单说的话,非要气宇轩昂地高谈阔论,非要拿腔拿调地颐指气使,简单制作成复杂,复杂调理成一团浆糊。这样的人,表面上看,是二郎真君显圣,想树权威,立招牌,实际上,敢于当面像那个蓝衣记者翻白眼的人,现实中固然并不多见,但私下里大家心中的咀嚼与玩味,难道又是你想压制,就能压制得了的!
三十多岁,依然害臊这个不知尊严为何物的世界,明明到了瓜熟蒂落的年纪,却仍旧羞涩地像个小乔初嫁的青葱少女,在一切彪悍顢頇的自以为是面前,无奈退缩,低眉顺目。我看过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下的豪言壮语,我看过一团祥和如沐春风当中的豪气干云,我看过一切海天盛宴式的承诺,我看过一切义薄云天式的做作,当一切都在演戏,我便开始找回自己,静静地回到自己的角落,屏气凝神,绝不再配合着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开始一场没有任何意义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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