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作者: 马长安 | 来源:发表于2018-09-13 12:26 被阅读20次

    是他们,是人间,是世相,是怪谈,是偏僻,是边缘,是主流之外,是生活即景,是道听途说,是偏见谣言,是小人小事。致敬贾行家的《他们》,越写越觉得司马迁真是伟大。


    大雪,客车停运。坐了黑车。司机四十来岁,一路健谈,老说自己对儿子如何好。一问,离婚了。再听,他捉奸在床砍了那男人一刀,入狱十年。他觉得没有道理,老婆跟人跑了自己还得坐牢。"我跑黑车就是要跟政府过不去,他们不让干什么我就要干什么。"

    火车站的站前广场很多长凳,一些过往的旅客就坐在上面等车,大多是离发车时间比较晚的。一些大妈就趁着夜色走过来,说自己很可怜,行行好吧,可看打扮怎么都像是刚跳完广场舞的闲人来挣点菜钱。有人心硬,埋头看手机头也不抬,任她带着哭腔说可怜,过几分钟,大妈收起脸走了。一转头又在别人那里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架不住有人心软,给个五块十块,便心满意足换个对象继续。

    拆迁总是城里的新闻,只不过从没上过电视。小建筑工地没日没夜加盖的时候,基本就是要拆了。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消息。某天县长站在旧城区跟百姓做了一番动员,第二天此处面目全非。好像一座

    崛起的新城,再不济的人家都在楼顶加盖了一层板房。真快。

    拆迁的部门众多,联合行动,全副武装的武警、城管、警察、干部,还有记者、领导、大型机械。来势汹汹,看架势谁也拦不住。三年过去了,新修的路边还是有一户钉子户,绕了一圈,里面没人。没拆的原因众说纷纭,有风水论有群众论,还有种风月的说法,房主是个美艳的离异妇女,跟很多领导有一腿。没法拆。

    他盖到一半的房子要被拆了,说软话,我自己拆好不好?一领导同意了,你写个保证。刚找到纸笔,另一领导有不同的看法,今天来这么多设备这么多人花这么多钱,你说不拆就不拆了。“周围都是在盖房子,为什么单拆我的?”他不服,没忍住说了一句,“你们来,是我让来的,我让花的钱?”嘴硬,那就拆。他说:“拆就拆,拆你爹的球吧。”领导也硬气:“有种你把我的球咬下来。”

    本地人管逛庙会叫看戏,但去看戏的人,大多数不知道唱的是哪出。主要是聚集在山场喝酒赌博。不知从哪来了个年轻人,几个小时就赢了三万多。输的人没觉得自己亏了,只是揣测他为什么会赢。有人说你看那人多精,前三把把把输,就是引人上钩。还有他从不在桌上放钱,输了都是去车上取,赢了也是赶紧放回去。看来是惯犯。

    小区的象棋摊边每天下午准时聚集一群送完孙子的老头,但有个老头只看不下,也不说话。时间久了,下完棋也会推让,要不您来一盘?"我年轻的时候爱棋,每天照着谱子自己下,觉也不睡,下过全县第二,现在我不下了。"老头抽着烟客气地笑着,"操心吧,没有对手,不操心吧,没有意思。"

    他年轻的时候叱咤风云,在村里是个大人物。如今老了,打牌的时候抓牌都是抖的。在家里呆不住,也不喜欢热闹,经常拄着拐杖,顺路走,走着走着又折回去。颤颤巍巍的,见谁都不说话。

    她每天带着矿泉水和馒头在政府转悠,愁眉不展,一脸茫然。也不问也不说,谁搭话就骂谁。累了就喝口水,饿了就吃口馍。后来听人说,她总觉得邻居联合村干部霸占了她家的地,但那块地在十年前她就和邻居用别的地口头置换了,要修路了,她后悔了。

    每逢周一,总有一个老头像上班一样,谦恭的进门,坐在凳子上,工作人员礼节性地给他倒杯水,不多说什么,喝完水就走。最近一周,来了三次,第三次全单位工作人员翻遍办公室找到了一本杂志,上面印着新一届领导班子的肖像。以为这是一个有信仰的党员。走了之后才听说,这人因为点事总来上访,最后领导同意每月免费给他一本《党的建设》。

    赵老师在外地学习培训的时候,摸了宾馆服务员的屁股一把。这次算是他失策了,服务员骂了他几句然后厮打起来,见红了,闹到了派出所。一比对DNA,扯出了旧案。就这样,几年前某学校初中生被强奸的系列案子破了。办案的警察说,别看我们侦查能力不行,只要犯了事的,总是跑不脱。

    他上班不久,在农村开展工作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农在用小型播种机点玉米,城里来的,没见过这东西,看老农一踩,一插,一松,种子就点进去了。跑过去说,老伯,我能不能试试。老农把播种机给他,在一旁说,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戳。

    单位新近要更换一批墙上的宣传画,领导决定挂上一些先进人物和优秀党员,就此向大家征求意见。大家都没意见,就一位员工小声嘀咕,内容我不敢有意见,就是照片里的那几个人有碍观瞻。

    零几年,他考了乡镇干部,正是计划生育最紧张的时候。父亲跟他说,走的时候走在后面,跑的时候你就在前面了。他们进了一家计生户的门,眼瞅着这家人的脸色不对,刚进去门就关上了,蹦出几个人拿着锄头,狗也出来了。他夺门而出,骑着摩托搬了些救兵。事后,受伤的副乡长说你跑什么啊,通风报信的应该是我。

    计划生育最紧的时候,卫生院每月都有结扎的任务,配合乡政府计生站时常得做人流手术。如今卫生院的墙上,醒目的贴着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喷绘。看过去,总觉得里面阴森。

    他在单位是个头,爱喝酒,喝完酒回家就脱得一丝不挂,见人骂人,见鬼骂鬼,还要家暴。骂乡下来的父亲,你这老东西还不滚?打自己媳妇更是毫不手软,宿醉回家,一把拉起睡熟的妻子扔到门外。妻子只好蜷在楼道等他酒醒。后来她在电线杆上贴满了大字报,结果并没有什么作用。有一次,女儿在外喝酒没回来,他追过去想教训一顿,在ktv的包厢被女儿的男朋友揍了个结实。几天都没敢去上班。

    他在城里打工,妻子在城里照看小孩上幼儿园,晚上因为一点小小的事吵了几句,妻子觉得他对他妈比对她妈好,嚷着嚷着,他俩动起了手。她哭着报了警。几天后,他跟朋友说,出警真快,那天还那么大的雨,我就打了她一巴掌。警察管得真宽。

    离婚之后,别人给他介绍了个对象。的确不是很好看,大家都觉得他还年轻,要是不喜欢就算了。他说,我已经离过一次,以后就不好找了。一直微信电话什么的聊着,商量到快结婚的份上,他们开了一间房。单位的同事调侃他要注意身体,“我一宿没睡啊,不敢睡啊,”他严肃地说,“还跟她说我是同性恋。”

    他和媳妇闹离婚来到了法庭,法官问原因。“这个骚婆娘,背着我去隆了胸,我一个打工的,一年也挣不了多少钱,她倒好,一下子花了五万填了两疙瘩!我又没嫌弃她小对不对?”他满脸委屈地说,“现在我看着那两坨肉就恶心!”

    年纪大了媳妇不好找,他已经三十多了,看起来起码再多十岁。好不容易结了婚,洞房的晚上,媳妇跟半醉的他说,既然你娶了我啊话也不妨说明,你可以日,但我生不了孩子。所以你必须戴个套。突然就酒醒了。

    他在乡下的法庭当书记员,处理最多的就是离婚诉讼,一对夫妻来离婚,问是什么原因,男的说,“私人问题。”“具体一点儿。”“她…她不让我弄”。女的开腔了:“谁不让你弄了?昨天你不还摸了我的奶头,还有那天晚上我来了月经,你手在我裤裆里揣了半天是在干嘛!”

    他是个阴阳先生,法艺高强。经常走南闯北应请去捉鬼驱祟。他的看家本领很简单,点一支香铰两个纸人念三句咒语唾几点儿唾沫贴到门口,再拿着扫帚挥舞几下,事就解决了。大家有病有害的都去找他,都能人到病除。有个小孩高烧不退,大人请了他,他去了一看,说你把村里王大夫给我叫过来,我有事跟他商量。王大夫是个赤脚医生,看他先生在,转身要走。先生拦住大夫,你别急,咱俩各弄各的,不耽误事儿。做完法吃了药,孩子好了。

    某乡有个女人胸疼得不得了,看病吃药没用。主人无奈请了他,他去了之后没剪纸人,就摸了两把,好了。女人觉得他救了她的命,就跟她好上了。某日微信,正待千里传情,语音发过来:最近你别来了,这些日子天天拔麦子着来,奶头上都是垢痂。

    他干了好多年的村支书,在村里还算是过得去。组织部来人督查三会一课,问他,《永远在路上》学习了没有?他谦恭地跟副部长说,学了学了。问重点内容是什么。答就是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故事。

    那几年刚开始收缴农村合作医疗报险费和养老保险费。说是自愿缴纳,但到了地方政府,把这作为考核评比的重要指标。压力层层传达,每个村都有任务。有时候他在村里转上一天,也收不上来二十块钱。有大爷跟他说的很清楚:“你来了,饭有,酒有,打牌也有,收钱没有。”

    他发动村里的几户人家抵制上缴水平梯田整修的费用,事情僵持不下。分管此事的领导焦头烂额,每次开会都要被上级批评,想把他诳到政府来收拾一顿,三番五次总是不上当。最后借着别的单位的名头叫到了乡政府,一下子就被踢进一间屋子,好几个人足足打了一下午,直到天黑。大领导路过,问这人觉悟了没?没觉悟给扔下楼,就说自己爬出去的。现在他看见政府的院子就怵。

    省里派出了一个巡视组进驻巡视,每时每刻都有群众来访来电来短信。反映的问题五花八门,有贫困户反映自家猪因为下雨掉进粪坑被淹死而村干部不管的,有反映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是贫困户的,有反映新提拔的领导曾聚众赌博的,有反映某领导贪污受贿的。最后巡视组处理了猪的问题,处理了村文书记写会议记录有错别字的问题,拍屁股走了。

    巡视组撤了,有群众追到隔壁县的酒店门口,举报现任某领导,为什么某某事你们不管一管?巡视组的人说,这个事不归我们管。群众里有人就小声嘟囔,你们还是不是巡视组?旁边人听到了,接话:“这怕是国民党的巡视组吧。”

    李四七是个酒鬼,喝完了酒就来村委会闹事,咋咋呼呼的说要打这个打那个。王六五也是个刺儿头,经常跑去乡政府上访,说自己没这个没那个。但一村不容二虎,有一天他们上访遇到了一块,李四七老远喊,你们快来人拦住这狗日的,这怂还上访呢!王六五也不依不饶,这坏怂在这里也敢撒泼,都让开,让我来拾掇他!几年后,四七醉醺醺地说,那天我要不喝酒,肯定能弄死他。

    早年他大学毕业考到了某单位,因为是个本科生,再加上有点清高傲世,跟领导同事处得很差。有一回进城拦住了领导的车想要搭个顺风车,领导说,你不是大学生吗?你咋不是北大的学生?你要是北大的学生我就拉你。回去之后,他辞了职,奋力考北大,考了好几次,北师大,兰大,人大,都考上了,就是没考上北大。最后去了一所民办复读高中教数学去了。

    要开学了,家长们带着幼儿园毕业的小朋友去小学报名。老师问,哪个幼儿园毕业的。是不是城里户口?有没有房子?租的买的?虽然划了片,还是有很多孩子报不上名。一个妈妈背着小朋友,在小区门口逢人就说,他妈的,报不上名,转的二手房都不行。

    暑假结束了,她极不情愿地告别老伴,带着孙子去镇里上学。儿子儿媳妇都在外面打工,村里的小学前几年撤掉了,只能租住在镇里的小民房。老头子说,自己前半辈子就没自己做过饭。老太太说,我们家那宽敞的大房子都空着,租的这房子,还没我家的牛棚敞亮。

    某人物的亲人去世,一大帮地方领导干部纷纷跑去吊唁。不仅送上花圈,还劈柴打水端盘子抬棺材,脏活累活都干了。村民一旁看着,小声说,有权有势就是好,半个政府都能当孝子。另一个村民说,也就是他妈死了,他死了肯定没这么风光。

    她是个好姑娘,待字闺中,经常有人做媒,一听来的是干部,说狗逼玩意儿,一个不嫁。南方打了几年工,还是跟打工的走了。她爸逢人就说自己的困哪,没要到一分彩礼钱。

    老刘跟喜洞说,喜洞你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也不去找个女娃娃,等到你明白过来想那两片片肉的时候可能已经两鬓斑白了。他想,我每日不舍昼夜努力工作的全部意义不就是为了躲开这种思绪吗?

    一把手看曾国藩,二把手看王阳明,三把手看周易,他是个老同志了,喜欢研究奇门遁甲,到处给人算卦,掐指捻须装模作样半天,不管算什么,只有这一句话。只见他若有所思缓缓地说:“有什么好的多吃点,该吃吃该喝喝。”

    他和同事住在单身宿舍,某天下班后心血来潮想看《昆池岩》,但一个人不敢,就到处找同事陪他,同事一听是鬼片,纷纷拒绝。他就问那咱们单位谁胆子最大?同事说,局长。仔细一想还真是。

    他是单位的笔杆子。早上推开办公室门进去,趴在桌上睡的很熟,惊醒之后揉揉眼睛又继续修改完善。述职大会所有材料都是他起草修改的,开会时坐在台下听得比谁都认真,生怕那些提前不看稿子的领导读错几个字。开完会,落在会场的材料摞起来有一人多高,他叫人带到锅炉房,看了最后一眼,全扔了进去,一份也没留。 

    上学的时候,他也是混过的,打架斗殴家常便饭,从不受人欺负。上班之后,三天两头跟领导对着干,领导很闹心。自从买了车买了房结了婚,背了一堆外债和贷款,整个人稳当了。低调谦虚谨慎,生怕得罪人,丢了工作。

    很大的领导来检查,地方积极部署响应,安排各村打扫公路沿线卫生。村里别人说不动,叫了贫困户来出力,运送垃圾的时候,一辆三轮车翻了,有伤有亡。大领导会不会知道这事呢?想起来就觉得这事没意思,这算什么,消灭贫困?

    有些工作千篇一律,无休无止,奔溃的年轻人在加班的时候狂点鼠标,粗暴地敲击着键盘,愤愤地说月底,周末,明天,今晚就要辞职。过了半年他还在那里加班。本地几乎很少听说有辞职的,也没听过因为不干活被开除的。再大的问题,只要不上新闻,都可以宽大处理。

    他是个原创诗人。中学毕业写给同学:劝君多日一条狗,西出阳关无牲口。大学时写了一句诗:穷则独欻其身,富则日便天下。后来工作了,说以前写的都不对,应该是:穷则兼济天下,富则独善其身。一问,说是有钱的时候就想着怎么过好日子,没钱的日子只能操心一下国家大事。

    刚上班那阵子,他热血沸腾,特别理想主义,坚信自己在做对的事,跟人说起选择就说这是为人民服务。那天阳台抽烟的时候,一老同志跟他说:千万别谈为谁这件事,都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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