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恕
我的表妹大君(五)大君隔三差五地去她大姨家一次,而每一次从她大姨家回来,大君都焕然一新的样子。大君的脸洗干净了,大君衣服洗干净了。大君在胡同里,自毫而骄傲了,好像每时每刻,她的亲妈都站在她的身后似的。大君感到温暖了,大君过上了幸福生活了。
可是,这样温暖,这样的幸福没有几天,大君就又不温暖了,大君就又不幸福了。因为,大君的亲大姨病了,住进了医院,大君亲大姨的家人都不欢迎大君去了,他们说大君太能吃,太丢人。
很快,大君又与从前没两样了。
大君的亲大姨真的病了吗?住进了医院还是躲出去了?我姥姥家里人,及我姥姥家那条胡同里的人都怀疑着。而说大君亲大姨家里人都不欢迎大君去了,嫌大君能吃,嫌大君丢人,就没有人说这不是真的了。总之,大君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
大君的眉毛不像柳叶眉了,倒像画家的墨汁胡乱地涂到了大君的眉毛上;大君的眼睛也不像黑葡萄了,倒像带了泥土和污垢的黑煤球。
我姥姥说,“别的没有,还没有水吗,你就不会洗洗吗?”
大君的后妈说,“看看这胡同里,哪个像你这个损样儿?”
我大舅看着大君,恨铁不成刚的样子。
可是大君,仍旧每隔一些日子就犯病一次,只是我能够看到她犯病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了。因为,我上山下乡做知青了,我进工厂上班了。再后来,我结婚生孩子了。我为自己的所谓的工作,事业,日里万机了。总之,我东一下,西一下,为着谋生,也为着自己喜爱,经风雨见世面了。大君这时虽然也去工厂上班了,但是,与我却大不一样。大君在工厂里,像在一片草丛中,蹦出个蜢蚱一样——大君在大君的单位可显眼了。大君生活在自己一亩三分地里,她的一举一动,都太特立独行。听说,大君在我大舅的那个车间干活,她身边的人都拿她当孩子看。那个车间,就像大君的大班托儿所,每天都会有众多的阿姨和众多小朋友哄着她。对此,我大舅感慨地说,幸亏是吃大锅饭的时候,工厂会养着残疾人,工人们也都善待她,不然,她去哪里能挣口饭吃。
那时,我虽心里惦念着大君,人却离她越来越远了。有时去我姥姥家,睡了一夜,第二天又匆匆地走了。而在匆匆的路上,当我发现了我衣服兜里少了几元钱,或少了来时带在身上的什么东西而确定就是大君偷走的,还对大君生出几分厌恶。
有一次,我又去看望我姥姥,在一铺大炕上,身边仍睡着的是大君。大半夜的,我忽然被大君重重地压疼了脚趾。我醒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我脚底下的影子,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大君的一举一动。发现大君正在我的衣服上捣鼓着什么。原来,大君在偷我裤兜里的钱。
我气愤了,真想猛地按住大君的手,然后质问大君,你不是也上班了吗,你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干嘛还要干这偷摸的勾当?你小时候为着这小偷小摸少挨打了吗?但是,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这样做了,哪怕是小声嘟囔一句,这铺炕上的我姥姥也会醒来,她会伤心难过,她会指责大君。当然,若是我姥姥的伤心难过,哪怕她轻轻的一句牢骚,都会在这个深夜,把那“厌恶”两个字,像埋种子一样埋在了家里人的心里,留下后患。若是被隔壁的大舅妈听到了,又会成了明天早上对着大君破口大的充分理由了。我不愿意惹我姥伤心难过,更不愿意让大君挨骂。大君是我儿时的伙伴,是曾经为我躲过我母亲的抓捕,同我一起挨饿,又给我偷来烂苹果吃的亲人。
大君偷的烂苹果我吃了。
大君偷我的钱时,我还有脸去兴师动众吗?我还应该让大君那么难堪吗?这样想着,我便悄悄地闭上了眼睛。我甚至害怕一不小心,我会惊吓着大君。我假装睡着,直到大君把我兜里的钱拿在手里,又回来睡在我的身边,我还是一动也没动。那一刻,我不厌恶大君了,我竟厌恶了我自己。我是姐,大君是妹,我为什么不能像小时候大君照顾我那样,去照顾一下大君哪,我应该更加关心大君啊!
想到这里,我的心酸痛酸痛的。
第二天醒来,大君早早就出去玩了。大君去买吃的去了。我和我姥姥说起大君及大君的小偷小摸的毛病时,感慨万分。我姥姥感慨着,说大君像她亲妈,大君的亲妈就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她咋那样像她妈,这还遗传吗?”我姥姥说。
我摇摇头。我忽然又想明白了什么。
大君为什么像她亲妈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小偷小摸并不可能像病一样地遗传给下一代的。只怕是,大君一岁时就没了妈妈,从那以后,大君的耳朵里,整天听到的是她亲妈如何如何偷东西,又如何如何被打走了。后来,大君希望着离开这个家,才偷东西的,大君希望偷了东西被挨打,然后,她也离家出走,去找她的亲妈。只是,大君怎么挨打却也无处可走,更寻不到她亲妈罢了!
对于大君,我愿意做这样的心理分析。若是在法庭上,我更愿意做大君这样的辩护律师。似乎只有这样,对大君才是公平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大君失去母亲又落入后妈手里的悲哀。唉,可怜的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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