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隆和看得出来富青的心思，他也知道凭现在家里状况，就把孩子给耽误了，再加上徐氏成天对他没一副好脸没一句好话，觉着自己在这个家庭里失了人心，但他不能登薛家门，求着人家带孩子去上学，嗟来之食跟要来之食的区别太大了。
富隆和溜达着去外边买烧饼豆汁儿，一进院门就嚷着让徐氏赶紧把棉鞋给他找出来，这天儿，冻脚。徐氏接过豆汁儿没搭理他，富隆和每次都是买生豆汁儿，徐氏就闷头在厨房里熬豆汁儿，一边熬一边嘟囔：“眼瞅着进冬了，就这几块煤，烧不到冬至，且有挨冻的日子，冬天里没煤，别说棉鞋，貂皮鞋也不顶个儿……”
声音的大小，恰到好处的传到富隆和耳朵里。
徐氏熬好了豆汁儿喊他们父子俩吃饭，富隆和一看桌子就皱了皱眉头，只一碟咸菜，连香油都没放。富家虽家道落寞，旗人骨子里的谱儿还是要有的，早饭必得是五碟咸菜外加一碟酱豆腐，五碟咸菜也不过是萝卜之类的，有的切丝有的切丁，有的和香油有的和辣椒油有的和醋，别人都说这叫“倒驴不倒架”，吃个咸菜还穷讲究。富隆和没说话，男子汉战场可杀敌，挥刀能冲锋陷阵，但挡不住穷困两个字，累及妻儿，是丢面子的事儿。
吃完饭的富隆和，一边儿哼着曲一边给鸟添食水：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正唱着又听见院门响，富隆和放下手里的食水罐儿端端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他大概猜到来的是谁。进来的是薛府管家还有小公子，管家拎着两个锦盒，进门儿仍旧是弯腰打了千儿，富隆和赶忙站起来把小公子让到上座，薛管家这种宅门里混事的人精，眼睛之毒，便知此事成了。薛管家把手里的锦盒放到富隆和旁边的桌子上，说是一些个吃食给孩子吃的，富隆和也不推辞，说有劳了。徐氏早就眉飞色舞地端着茶壶来倒茶了。
管家没拐弯抹角，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双手递给富隆和，说这是预付的两个月的月钱十五块钱，另外多出来的五块钱是给孩子买嘴吃的，富隆和也没推辞就接到手里了，徐氏笑得脸上堆的褶子把粉都挤得起了皮。富隆和从腰里摸出点零钱，叫富青带着薛平出去买关东糖跟爆米花吃，俩小孩就拉着手出了院门。
出了院门富青说：“你等等，这是我欠你的一块钱，谢谢你那天帮我解围。”从身上摸出一个大元来塞到薛平手里，因为富青一直贴身带着，特别热乎。薛平就塞到了自己怀里：“真热乎，那我就收了，别凉了。”
胡同口有个买糖葫芦的，满满的一垛全是红果，像个大高粱穗儿，每到深秋入冬，这是小孩子们最喜欢吃的零食，酸里带甜，裹一层厚厚的糖衣。北方人冬天吃食偏好重口味的菜，天冷又不爱动弹，就容易积食不消化，红果健脾胃消食，是最好的零食。
薛平问这糖葫芦甜不甜，老板拍着胸脯子说没比这再甜的了，甜的就跟刚结婚的小两口儿一样，他说自己是信远斋的学徒，正经手艺。信远斋的糖葫芦是出了名的精贵，梁实秋先生曾在《雅舍谈吃》中提到，说冰糖葫芦以信远斋所制最为精，这都是外话了。
薛平从垛上拔了两串儿又大又红的下来，递给富青一串，富青有些不好意思，就因为卖糖葫芦那句，比刚结婚的小两口儿都甜。
富隆和跟薛管家定的是两天后，富青和薛平一块去学校上学，上学的日子富青可以选择住在薛家也可以回家来住。薛管家和薛平走后没多久，薛家就打发人送来了几身衣服给富青，徐氏一看都是上好的料子，心里十分受用，晚上竟从泰丰楼叫了一桌菜，还特地买了月盛斋的酱肉，沽了富隆和最爱喝的二锅头，像是过年一样，富家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有了定例的月钱，自然也就堵住了徐氏的嘴，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吃饭的时候，像是上满了弦一样不停念喜歌儿，说富青这下子要飞黄腾达了，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能光耀富家门楣，又说人家薛家门风好，为人良善云云，说得富青毫无胃口，又不得不附和着。
这顿饭吃了好长一段时间，为了耳朵里少起茧子，富青早早就去躺下了，却在床上一直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慢慢睡着。起初是因为高兴，自己可以上学了，然后又陷入担忧。听阿玛说，以前小皇上念书也有伴读，若是皇上贪玩或是念书犯错了，老师就拿小板子打伴读，自己会不会也这么惨，薛平不好好读书老师打自己，自己不好好读书，老师还是打自己，合着自己就是为挨打去的……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徐氏就火急火燎地去给富青置办上学的一应物品，富隆和出去看戏，家里就剩下富青一个人，没有徐氏在，耳根子清净了不少，也不用在父亲跟前立规矩了。富青拿了个草棍儿，逗着笼子里那只并不爱搭理他的鸟儿，他拿草棍儿一捅，那鸟儿就倒腾着小碎步往一边躲开，依旧把脑袋埋在胸脯的羽毛里，再一捅还是躲开，富青不耐烦了就到院子里坐着晒太阳。正在这会，街门响了，富青去开门看是薛平，薛平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富青的阿玛跟额娘在不在，富青说不在，薛平让他把手里拎的东西进屋放好，富青心里想着薛家人真是有规矩，每次来都带东西。富青不知道，这都是薛平偷着让管家买的，本来今天薛平今天要跟他父亲去参加一场寿礼，薛平找了个说辞就跑了出来找富青。
薛平说给富青看样东西，从怀里掏出一个极好看的络子来，隐隐的闪着金色，大概是掺了金线，下边是鹅黄色甩穗儿，看着清雅脱俗。富青接过手里来仔细一看，中间里是半枚大元，薛平又掏出一个来，一模一样，那一个的半枚大元跟手里这一个正好是一整个，富青就把自己手里这个装了起来。
“嘿，您也不问问价，就往自个身上装啊？”
“得值一碗炒肝儿。”
两个人哈哈大笑。
两个孩子，所有行为全凭一颗赤子之心、一腔好恶，怎么想就怎么做。不像长大的人，心里明明想着这个人的不好，嘴上却一边陪笑一边说对方好话。
薛平说：“后天进学，就没功夫玩儿了，今儿马老板在吉祥戏院唱戏，咱俩去瞅瞅。”
薛平跟富青俩人一路有说有笑就去了吉祥，富青刚要去问还有没有戏票，薛平从身上掏出两张票，门口伙计认得薛平，客客气气得矮着腰说：“小少爷，今儿没跟您阿玛来瞧戏，跟小伙计儿来的。”富青听了心里觉着别扭，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是我朋友，富察家的少爷，你不认识？”
“哦哦，是小的眼没长好，两位小少爷您里边请。”
戏院门口的伙计连连哈腰，往里让薛平跟富青，心里还嘀咕着，这是哪个富察家的，这四九城里姓富察的可不少，这有头脸的几家里，没听说有这个岁数的小公子啊……
富青也跟着自己的父亲去看过戏，但没坐过二楼的茶座包间，在这一坐，低头一看下边挤挤攘攘的脑袋，心里都觉着有股子自豪劲儿。马老板，也就是马连良，今儿唱的是《梅龙镇》，还有个喜兴的名字叫《游龙戏凤》，说的是贪玩儿的正德皇帝微服出巡，寄宿客栈，看上了人家客栈里的小丫头李凤姐，出言调戏，最后抱得美人归。
薛平别看年纪小，看戏的架势就知道是富家子弟，好儿都在裉节上，这是天长日久泡出来的，戏园子里看一个人的身份，听叫好声就能听出来。富青叫不出好来，不是不会，是他不喜欢这出戏，这个正德皇帝把人家好好一姑娘给糟践了，传闻正德自刚开窍就荒淫无度，终日在豹房里声色犬马，一生女人无数但无子嗣，是个有问题的男人。人家李凤姐在梅龙镇好好的，以后就算没有大富大贵，配个小厮也是平淡欢乐一生，跟了这荒淫无道的皇帝，家里美人何止三千，领回家过不了三天就忘了，宫墙深深危机四伏，真是害人不浅……
马老板的戏入木三分，正德皇帝那副娇生惯养来的纨绔子弟模样非常到位，再过一点就成了地痞流氓，再收一分就缺了活泼灵气，实在恰到好处。
富青一直在为李凤姐惋惜，薛平一个劲儿在叫好。
散了戏，俩人齐肩往外走，薛平突然就转了个身，一把手托着富青的下巴颏儿就唱：“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海棠花。扭扭捏捏、捏捏扭扭十分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富青一把就把薛平的手扒下去，这大庭广众的臊了个大红脸。
连载于公号：山村野夫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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