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个年代,除了公职人员,大多数家庭都有两个或三个孩子。我也有个比我小三岁的弟弟。爸爸常说,我小的时候待遇比弟弟好得多,天天有卜卜星吃,有上发条的青蛙玩。那时我九岁,很多事情记得并不大清楚,恍惚觉着自己是有过那么一只绿皮黑点的青蛙。我确信弟弟并没有青蛙玩,也没有卜卜星吃!我便坚定地觉得,爸妈最爱的是我。
然而我实在太天真了。就在不久之后,我的认知便彻底地被打翻了,这也促成了我的第一次离家出走。
那时候我最喜欢去姨妈家,往往一待就是十天半月。有天中午,我忽然想要回自己家。我计划着要悄悄走到帘子外,小心地揭开竹帘子,趁着爸爸妈妈睡午觉的时候,砰地跳出来,吓他们一跳,再惊喜地大声宣告:“我回来啦!”
对,就这么定了!真是个完美的计划!
我穿着短袖短裤,踩着塑料凉鞋,两条胳膊甩得高高的,啪嗒啪嗒往家走。碰到认识的婶子,就大声打招呼。待对方问我:“回去呀?”我便使劲点头,说:“我妈叫我哩!”
姨妈家离我家很近,只有三五分钟路程。可是那一天,我敢打包票我只花了一分钟不到就到了家门口。
一切和我预想的一样,家里果然静悄悄的。我先在房门外观望了一会儿,然后掀起帘子,蹑手蹑脚地挪进去。我躲在沙发后面偷偷看,爸爸、妈妈还有弟弟躺在床上,都睡着了。实在是好极了!该到我表演的时候了!
我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咚一声跳到床边,高呼了一声“哈!”。弟弟吓得打了个冷子,皱眉哼唧了一声,没醒。爸爸斜了我一眼,又闭上眼睛了。妈妈直接怒声质问:“大中午的干啥呢?没看见大家在睡觉?”
怎么和预想的不一样?笑容僵在脸上,满心的惊喜仿佛被浇了一桶冰水,瞬间冷飕飕的。
妈妈见我杵着不动,更生气了:“要么脱了鞋睡觉,要么出去!”
她难道没发现我是在给大家惊喜吗?一股委屈涌了出来,我赌气回说:“出去就出去!我才不想回来呢!”
妈妈毫不在意我的威胁:“那就赶紧出去!我们一家三口还要睡午觉呢!”
他们?一家三口?这话彻底刺痛了我,眼泪唰地涌上了眼眶。我死死地瞪着妈妈,双手攥得紧紧的,指甲扎到了手心里。我意识到,原来他们才是一家三口,我是多余的!
我一声不吭地撂下帘子,大步朝村口走去。到了十字路口,我茫然地站着,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那一刻,我只有一个想法,我要离开这个家!于是我便往前走,我知道这是去外婆家的路。我没想去外婆家,我只想往前走。
太阳比火球还大,烤着泥土地,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路上没有一个人,整个天地间只有我。我一边用胳膊抹着眼泪,一边朝前走。风吹得细土落了我满腿满脚。走到一棵桐树边,终于累了,于是捡了半块砖坐到了树底下。
我呆呆地坐着。也许是三十分钟,也许是四十分钟。总之,时间很长。我的心情渐渐平复。我听见风从耳边吹过落到了地上,有“咝咝”的响声,我用土把自己的脚和凉鞋埋起来。我又听见左边果园里的知了长长地喊了一声,右边树丛中的知了急急应了一句。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这时我才意识到,周围实在是太静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忘掉我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于是掏出粉笔头极慢极认真地画了许多大大的格子。我从第一个格子开始跳,单脚不落地,很快跳到了第九个格子。没意思。我又蹲在地上挖蚂蚁窝。原本在家门口消食的蚂蚁在我的一通袭击之下,吓得抱头鼠窜。我便泄愤似的,大拇指和食指使劲一捏,蚂蚁几乎尸骨无存。可怜的蚂蚁,成了我气头上的指间亡魂……
忽然,前面传来突突突的声音。是拖拉机?还是三轮车?这个点怎么会有人经过这里?难道是偷小孩的贼?我记得前两天听大人说,最近有偷小孩的贼,专盯落单的小孩,用抹了迷药的手帕捂住他们口鼻,等你一觉醒来,就被卖到山沟沟里了。我这时是真的怕了。
我要跑回家吗?不。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要不去草丛中躲一躲?不行,草里有蛇。要不躲到果园的墙后面?正犹豫间,那车已经开了过来。我看见车里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的手微微有点抖,一步也挪不动。我紧盯着那辆三轮车,近了,更近了。十米,五米,三米,终于到跟前了。咦?没看到我?“呼——”我舒了口气,眨了眨眼睛。不等我缓神,三轮车突然停了,我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我看见那个女人伸出头打量我。我想跑,但竟然动不了。我急得汗都出来了。
“娃儿,你干啥呢?”
“我等我妈。”我回道。
“她就在旁边果园里。”我又加了一句。
“快去树底下坐着,都不嫌晒!这大人,这么热的天还领着娃来地里。”女人嘟囔着又缩了回去,三轮车这次是真的走远了。
我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才发现已在日头底下站了半晌,脑袋上、脖子上,都是汗。阳光直直地照下来,没有一点儿影子。哦,十二点了。我知道。奶奶总是这样站在日头底下估摸时间。
我又坐回了桐树下面。不知为什么,眼泪忽然就出来了。我很害怕,我不知该去哪里。我没有自己的家。我渐渐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要不眯一会儿吧,就一会儿。我的头重重地磕到了树上。我才发现自己竟真的睡着了。
我又站到日头下,发现自己的影子已经长出来了。我猜肯定是吃下午饭的时间了。还要往前走吗?我不敢。天大地大,我竟不知要去哪里。我真的是个可怜虫!
他们是一家三口,那我呢?我是谁?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我,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孤独和恐慌。也许,他们压根就没发现我离家出走了吧。否则,怎么都没来找我?原来,我真的是无关紧要的人。我的鼻子很酸,我咬着干裂的唇,让自己不要哭,要坚强。眼泪反而更急地落了下来。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然而没有人安慰我。
我想起以前哭的时候,妈妈总是搂着我的肩膀,说着:“噢,没事了,没事了,别哭……”我好想那个温柔的妈妈……
现在的妈妈怎么了?为什么那么凶?也许她说的只是气话吧?要不然怎么会给我买《十万个为什么》,买双层文具盒和新钢笔,还有带锁的日记本?
可是妈妈还爱我吗?我不敢确定。但我知道我爱她,更离不开她。
我还是想回家。想回到有爸爸妈妈的家。这会儿妈妈应该在做饭吧?我家的下午饭一向吃得晚。应该是西红柿鸡蛋凉面吧?
我踏着不确定的步子,终于回了家。村子里飘满了各家的饭香,以及妈妈呼唤孩子的声音,衬得我渺小又可怜。我低着头进了厨房。妈妈在做饭,果然是西红柿鸡蛋凉面。我攥着衣角走到妈妈旁边,想问什么,却没有开口。妈妈看到我,很惊讶地说:“我以为你又跑去你姨妈家了。”果然,她并不知道我离家出走了。心里有点酸,有点涩。我闷闷地坐到了灶前。
那天我吃了三碗面。虽然很撑,但心里的难过仿佛被挤出去了一些。我看着日头过了窗台,又过了门边,终于消失不见了。我躺在床上,嗅着妈妈的气息,孤独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许多年过去了,我却依然记得我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离家出走。我再没有想过爸爸妈妈爱不爱我这个问题,也没有向他们说起过我曾离家出走。甚至我早已能凭着成人的理智判断出我的爸爸妈妈是真的爱我。但我还是忘不了那一天。
我的妈妈没有读过任何关于儿童教育和儿童心理的书籍,她对女儿的训斥和忽视是无意识的,我早已原谅并且体谅了她。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孤独的午后,黏腻腻的汗水夹杂着泪水落在泥土里的声音。也忘不了那漫长的一天结束时日头消逝的情形,一派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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