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夜(3)

作者: 霜生花 | 来源:发表于2020-04-11 01:05 被阅读0次

          我在心里盘算着离家出走的计划,这是我生平以来,第一次有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尽管在此之前,我都是看着邻家小孩如此行径。可现在,我居然也想有样学样。我要走了!而且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我开始暗自设想,我该何时离开,怎样离开才最好?我该去哪里,我该找份什么样的工作?最重要的,我身上还有多少钱?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又一遍,我的路费可以支撑我走多远?我要不先去县城找一份工作,找什么工作呢?去餐馆打工?帮人家端盘子、洗碗、拖地?去理发店里当学徒?

      我默默规划着我的未来路线,洗盘子一个月应该能赚几百块钱,而理发店的学徒,前面几个月,最多包吃住,肯定是没有工资的。

      想着想着,我又冷不丁陷入了犹豫和沉思。我真的要走?一辈子都不回来了?能做到?要不等我先在县城里工作几个月,等到时机成熟,我再像邻居家的小孩一样,去广东谋生?我可听说,广州、东莞等地工资都特别得高。并且,我可以进工厂里哩!说不定,我还能去富士康?

      你不知道,对一个生在大山、长在大山的孩子来说,城市、县城,哪怕是镇上,都是令人欣欣向往的伊甸园。它们与我的小黑屋,都不尽相同。对于一个每天晚上都要与黑夜作斗争的人来说,那实在是太煎熬、太痛苦了。而那些喧闹与繁华之地,那些永远没有黑暗、没有孤独的圣地,才是我日日夜夜期盼之地啊!

      不巧的是,我居然在妈妈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放弃了逃生。我居然因为不忍心看着妈妈一个人留在地狱里受苦,而放弃了苦谋已久的绝妙计划。

      可是我也知道,这其中,存在很大一部分缘由,是根源于我的胆怯和妥协。

      稍后,当我冷静下来后,我居然开始仔细分析利弊!那时我才发现,其实我从来就没有一个人也可以过很好的勇气和能力。

      假如我离家出走了,那么意味着,我的学业从此也就画上了句话,我还要像邻居家的孩子一样,一辈子在工厂里做工,永不停歇。

      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发怵,我承认我犹豫了。我开始有些于心不忍,不忍心让自己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此刻,我身体里的那个女人居然在跟我说,“学业才是最重要的,小傻瓜。”

      天哪!她一定是黄鼠狼在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可是,假如我继续留下来,那么我就要忍受小黑屋的黑暗,忍受黑夜噬骨的凄凉,忍受噪鹃的啁啾声,忍受讨人厌的父亲。

      我惧怕黑夜,它会让我一整晚都无法入眠,特别是伴随着窗外惊悚的噪鹃声,这一切,简直是把我置于十八层地狱,让我永世不得超生。

      在我上初中以前,每一个能让我稍许安稳的夜晚,都是与她人一起度过的。陪伴着我的,有我的妈妈、奶奶、表姐、还有堂姐。

      说来,我与只比我大一岁的堂姐(林明慧),也是在上了初中以后,才渐渐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交集。

      在那之前,妈妈都是不允许的。她害怕她会害了我,就像宫廷剧里所演的那样,她会给我一些可口的美味佳肴,然后在上面掺杂一些毒药。妈妈说,“你要是食了,不傻,就死咯。”

      妈妈最害怕这一刻的到来,所以打小,只要我一跟堂姐说话,或者一有稍许接触,迎接着我的就是一顿毒打。妈妈最喜欢用刚剥好的新鲜的藤条抽打我的屁股了。

      其中,有两次毒打,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哩!

      第一次,是在小学四年级。那时,妈妈给我洗澡时,突然发现我的身体出现了异样。

      往常每次洗澡时,妈妈都会像检查一个珍贵的艺术品一样,把我赤裸的身体,360度仔细瞧个遍。

      还记得小学二年级时,她发现我眼睛里长了一个小黑点,可把她给吓坏了。她赶忙把我带到邻居家,让我给大家伙瞧瞧。

      幸而,在一位见多识广的巫师口中,得到了准确的答案。

      她说,“这病太难缠了,还不治疗,她的眼睛就要瞎了咯。”

      于是,妈妈急忙回家取钱,同时再三恳求巫师一定要大发慈悲救我。

      巫师在妈妈的真诚感召下,终是勉强答应了。她告诉了妈妈一个偏方,“你只需将这味特殊草药,用荷叶包裹,塞入她的鼻孔,让药力顺着鼻孔,蔓延至眼睛周围,自然药到病除。”她边说,边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白色药包,置于妈妈眼前。

      于是,我被活活熏了三天,鼻孔都扩大了一倍呢!幸而第四天,果然如巫师所言,我大病初愈,妈妈也欣喜不已。妈妈忍不住内心的狂喜,拿出自己积攒下来的银两,重金酬谢这位“神医”。

      而这次让我终生难忘的毒打,便是因为妈妈在帮我洗澡时,猛然发现了我身体中长出来一个凸起的软块。

      妈妈急得又去请那无所不能的巫师。奈何,这次就连巫师也没辙了。后来,在邻居的七嘴八舌之下,妈妈才恍然想起村里有名的老中医于邦,妈妈也是太着急了,竟然把他给忘了。

      老中医说,“这疝气,得动手术。我这里可不成。”

      “那要去哪里?”

      “县城。”

      于是,我在小学四年级时,第一次躺进了县城医院的手术室。过了一个星期后,顺利出院。可是却让妈妈因为照顾我而请假,后又丢了工作。

      不过,最让我开心的是,妈妈此后再没打过我的屁股了。

      只因那会巫师跟她说,“这病症,多半就是打出来的。小女娃要是常年被打屁股,五脏六腑都得移位咯。”

      因为这事,我还在心里默默感谢了好心巫师好多年呢,要不是她与妈妈说道,我也不能好过这么些年。

      可终究,好景不长。有一次,我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妈妈知道后,竟又大发雷霆。

      这次,妈妈可是把我打得不轻呢,身上也就算了,可偏偏母亲一不小心,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那锋利的指尖瞬间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尖细的疤痕,像极了一个刚萌芽的小月牙。

      这疤痕,虽不是特显眼,可终究伴随了我一生短暂的岁月。

      这颗凹陷的小月牙就长在我右半边脸的脸颊上,说来挺逗的,长大后,每一次化妆,都要浪费不少化妆品去填补这个坑呢。

      妈妈之所以如此大发雷霆啊,全因我在林邑市区叔叔(林彦)的家中,与堂姐(林明慧)交往过密导致的。

      那几天,我每天都跟堂姐玩在一起,叔叔还给我们还拍了好多照片呢。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拍了这么多漂亮的照片。后来照片洗出来后,叔叔又把它给了我,可把我高兴坏了。

      可是,妈妈知道后,硬逼着我把照片交出来,并且,她还让我做了一件特别残忍的事情。我真是恨死她了!

      她居然让我硬生生地把合照中的堂姐给剪掉,天啊,这太残忍了。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母命不可违啊!

      我只能把每一张长方形的合照,使出浑身解数,把它们摇身一变成了五花八门的形状。后来每一张存活下来照片中,只留下了我一个人孤独的倩影。

      我当然很伤心,不过能跟堂姐有一段美好的回忆,我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最起码,当时是那样。而且,堂姐还陪我度过了很多个难熬的夜晚呢,那些像魔鬼一样恐怖的夜晚,那些我无法一个人独处的夜晚,正因为有了堂姐的陪伴,我才可以平安地度过。

      也正因为对黑夜的恐惧,导致我的童年,活得像是一只流浪猫。谁愿意收留我过夜,便能让我欣喜不已、感激涕零。

      因为在此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要担心黑暗的到来。我要担心的实在是太多了,我要担心每一个晚上我该如何度过,我该与谁共度。

      我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小乞丐一样,每天祈求着上天,祈求着身边的人,奢望她们可以陪我一起入眠。

      在我年幼时,我还可以死气巴拉地跟父母亲一起度过,可当我年岁渐长,我便再也不被允许与父母亲同床共枕了。于是,我只能把我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我的奶奶、姑姑、堂姐、表姐、同学,都无一幸免,难逃我的魔掌。

      在我记事以来,我便与奶奶同睡。在我的印象中,奶奶一直都是那个慈祥的模样。微蜷曲的银发搭在耳畔,脸上泛着深深的沟壑,沟壑中埋藏着的都是岁月的痕迹。那些悠悠扬扬的岁月,像印章一样,印刻在奶奶的脸上,透着和蔼可亲的华光。

      妈妈很讨厌奶奶,但是她并不反对我与奶奶亲近。她说,“好歹,你是她们老林家的骨血,她再恨,也不得害了她的亲孙女啰!”

      奶奶是一位勤劳的老人,就像太多数农村妇女一般,她的一辈子都在与土地作争斗。那一方方地,一亩亩田,在奶奶辛勤的双手下,照料得极好,就像是一朵漫溢芬芳的花朵,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奶奶每天的生活,也被她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自爷爷走后,这些琐碎的生活,都成为了她人生的全部意义。

      她每天天还没亮就会早起,操起拿斧子,就往最高的那座山上跑。

      那时,群山已被村里人所瓜分,她自然只能去自家的那片森林,寻找一棵最壮硕的松树,使出浑身解数将它放倒,然后再顺着村里人早已铺好的树道,让这棵粗壮的树干,顺流而下,就像流水一样,从高处坠落至低处,直通山脚下。

      我们村里人都是极实诚的,不是自家砍的树,绝不会偷拿,哪怕是那树干,滞留在山脚下十天半个月,被雨水冲刷得泛起一层层青碧色的苔藓,也不会有遗失的情况。当然,对于勤劳的奶奶来说,她是决不会弃它于不顾的。

      等到奶奶从山顶慢吞吞地爬下山,她就径直回了家,开始做早饭。农村人,早上吃的也是正餐,不然白天下地干活,全无气力。

      奶奶吃完了早饭,就把杂房里关着的小鸭子,一股脑地全赶到河里去,待到傍晚时,她再去接小鸭子们回家。

      奶奶面对着小鸭子时,右手拾起一根长藤条,像极了一个威严的老管事,嘴里吐露着鸭界的密语:“流流流……”

      那一撇一捺走姿的鸭子听到号令后,便知道了接下来的路线是什么。

      说起来,这鸭子的秉性,倒是与人不同。从出屋那会,便极有秩序,谁排前边,谁排后边,似乎它们内部早已商议好,鸭界的规矩果然是与众不同,缺少了你争我赶之态。

      等到奶奶孤身一人,从河边赶回家中后,她又开始了早上未完成的工作。她操着一把长锯刀,把松木锯成了一段一段的。接着,她又以自己所能承受的最大重量,拖着一截一截的木条回家,直到把它们全部运送回家,奶奶方才罢休。

      她倒不是害怕剩下的木头会不翼而飞,她心里头惦记那木头,生怕天公不作美,一阵雨过后,木头就起霉了,晾干又得费好大一番功夫。

      奶奶把木头运送回家,差不多已是一点左右了。这时辰,奶奶又开始热饭,把早上剩余的米饭,放进蒸锅中蒸一蒸。同放进蒸锅的,还有每餐必备的咸鸭干。那是奶奶每年养鸭子的骄傲产物。

      这些鸭子每养到白白胖胖,就被奶奶残忍地杀害了。她把鸭子的五脏六腑一股脑全切割下来,只保留鸭屁股,只因那是我父亲最喜欢吃的。

      接着,她把刨开的鸭子,尽数铺开,就像铺床单那样,把圆滚滚的身躯,活脱脱变成了一块平面的不规则形状。

      奶奶后又在鸭子的各个部位,均洒下一层层细盐,选个好天气,就用竹绳串起鸭子,一排排整齐地挂在竹竿上,就像鸭子日常行走时那样,整整齐齐,就连鸭子之间空隙的尺寸,都相差无几呢。

      鸭子在艳阳天下炙烤,待到水气全部蒸发,便是大功告成之时。你若以为这是奶奶一年的吃品,那便错了。

      鸭肉晒干后,奶奶便开始了一年一度的串亲戚大戏。无论去谁家,准提着一个大鸭干。远远闻见,那漫香四溢的气息,实在是让人无法拒绝。

      我们家每年的咸鸭干,基本都被奶奶给承包了。远亲得到的鸭干数量少些,终归是人人有份。余下的,她都留给了她心爱的子女们。

      奶奶(李英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父亲(林路)是家里的老二,他有一个哥哥(林宥)和一个弟弟(林彦)。剩下的女儿(林浅)则是家里的老幺,自然也就成了哥哥们的心头宝。

      当然,晒鸭干倒不是奶奶独有的爱好,整个镇上的人,都喜欢做这个祖辈们流传下来的活计。只是到如今,很多人家中的年轻人,都选择外出打工,只留着家里的老人在家看护幼子。自然能有精力养鸭子的人家,也就少了。

      咸鸭干呀,也是我们镇上约定俗成的赠礼呢。勤劳的妈妈有时候也会偷懒,说着,“反正自有亲戚来做,自家只管礼尚往来便好了,落个清闲。”

      这咸鸭干呀,也自然就成了大家伙每餐必备的菜品,奶奶也不例外。有了这下饭的鸭肉,自己便只管再炒个小菜便好,凑成了奶奶平日里的吃食。

      每每午饭过后,奶奶便把一截截的木条,整齐地堆放在大门口的左侧,紧挨着鹅黄色的墙壁,以防止其滑落。同时,一根根木条接连往上垒,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奶奶动作极其娴熟,像极了一个堆乐高积木的高手。

      大约三点左右,奶奶又从大客厅的门背处,操起镢头,背上背篓,往屋子背后的后山跑。

      后山有着一片片早已被开垦出来的耕地,哪一块归谁家的,早就被细分好了。这些祖辈流传下来的所有物,村里人都仔细明白着,从不越界。

      接近傍晚时分,奶奶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后山回家,放下背篓和镢头后,奶奶又急匆匆地跑到河边,接回那群在外面逍遥自在了一整天的小鸭子。

      晚饭过后,奶奶便早早地睡下了。第二天,又是如此往复的一天。

      那个时候,我真是想不明白,如此勤劳、慈祥和蔼的奶奶,到了妈妈这里,怎么就成了一个恶毒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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