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弟给我送来一坛今秋新酿的十月白酒,我喜不自胜。晚饭时,小心翼翼地打开封坛的泥土,将包裹在坛口的棕叶一张张地揭开。顿时,一阵浓香扑鼻而来。我用竹筒酒勺轻轻沉入坛中,并随手提起,“咕咚”倒入碗中。这酒,色泽淡黄、清澈,碗里还漂浮着几朵细小的红花。喝一口,醇香浓郁,甘味绵长。于是,就着一碟五香花生米,独自细咂慢饮。酒酣耳热之际,父亲在蒸气氤氲的灶间酿制十月白酒的情景,仿佛浮现在我的眼前......
记得小时候,每年秋忙结束,新米进囤,父亲便会酿制一缸新米酒。这酒是因为进入农历十月才酿制的,所以,我们叫它“十月白酒。”虽然其它月份也能酿酒,但不知为什么酿出的酒都没有十月里酿出来的酒香醇和清澈。故酿制“十月白酒”是江阴人的传统习俗。
父亲在酿酒前几天就做好了准备工作。酿酒的米必须是秋后新上场的糯米,颗粒饱满,色泽晶莹。母亲提前一天用小水缸浸泡糯米,并于第二天上蒸前淘洗沥干。开始蒸饭时,父母双亲穿着围裙,带着袖套,各自进入自己的位置。父亲先将大铁锅注满水,母亲在灶堂用新禾点火。待水将开时,父亲将蒸桶置于铁锅之中,为防漏气,在蒸桶与锅沿之间还贴上一层潮湿的布条。然后将糯米倒入蒸桶,母亲在灶堂继续烧火。为了尽快让蒸气升腾,此时灶堂可加入些许桔梗等硬柴,将火燃旺。约20-30分钟左右气足饭熟。蒸桶起锅,将蒸熟的糯米饭倒于洗净的大盘篮或匾子中冷却。其间,父亲将酿酒用的缸倒入开水暖缸,之后将水倒尽擦干;母亲将酿酒用的酒药放在海碗中用菜刀柄将其捣碎备用。酒药有老酒和甜酒之分,一般善饮的家庭喜欢酿老酒,不善饮的人家喜欢酿甜酒。酒药量的轻重全凭个人喜好。一切准备停当后,待新出蒸桶的米饭冷却至手感尚有余温,即均匀洒落酒药,可拌可不拌,过分搅拌恐酒发腻。然后将洒入酒药的米饭一盆盆地倒入缸中。倒毕,淋入适量温热的清水,并在中间抠一个小孔,以便酒液冒出。最后,缸口盖上稻草编扎的草盖或棉被,缸底缸周用稻草堆放保温。二至三天后,就可以闻到醇香浓郁的酒香味。此时,开缸即食,甘甜饴人,回味无穷。
我们家喜食甜酒,尤其父亲,一生酷爱甜酒。受其遗传,膝下四龙双凤无不喜食甜酒。每年酿酒,父亲总是将酒药放得较轻。
酒药大多也是自家炮制的。农村田间地头生长着一种能制酒药的草,将药草放入锅内煎煮,将汤汁拌入糙米粉,制成汤团大小的药丸晒干,酒药即做成。现在一般超市有售。
新酒开缸之际,是全家最高兴的日子,父母特许我们吃一两天开缸酒,因为开缸酒最醇厚,最鲜洁,最香甜,堪称原汁原味的琼浆玉液。几天后酒酿就会慢慢变得象棉絮了,酒液也开始变老变辛辣了。刚开缸的甜酒,父母也不许不我们多吃,因为甜酒被多吃了,兑水老酒就相应地会减少。尽管如此,那诱人的酒香仍然挡不住我们的欲望,每每大人不在家时,我和弟妹就会偷偷地遛进柴屋,掀开草盖,钻入草堆,用汤匙臼起吃上几口。有一次,我爬在缸沿吃醉后竟在草堆上睡着了,急得父母家里家外找个底朝天。
新酒在缸内发酵十天左右,还需投入清水让其继续发酵。水不能多投,也不能少投,必须按米的比例掌控数量。水多了,酒淡而寡。水少了,酒老而凶。投水十天左右,待酒水变成乳白色,口感醇厚时,即可沥糟劈水装入酒坛,待来年新春佳节招待客人之用。
酒糟也是宝。冬季干河后,队里分得小鱼,将小鱼放入一碗酒糟红烧,起锅时再洒入一把细碎的蒜叶,那是农家上等的佳肴。即便没有小鱼,光酒糟放点油、盐、酱油、葱花炒一炒,也是一盘不错的下饭菜。
那年冬天,我上高中读书。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要起床,步行五公里到镇上上学。待我洗漱完毕,母亲已在灶间用酒糟煮好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甜酒汤。母亲督促我乘热喝下,我就着烫手的山芋,一口酒汤,一口山芋,吃得有滋有味。我忽然觉得这酒汤比开缸酒还要甜。原来,母亲在酒汤里加了一汤匙白糖。在那个物资匮乏,白糖凭票供应也很难买到的年代,母亲的慷慨和大度,既充满了慈母的眷眷爱心,又寄予了殷切的期望。这山芋酒汤,犹如今天的蛋糕牛奶,给我能量,给我营养,给我动力。一碗酒汤下肚,已是酒酣身热,鼻尖沁出汗珠,额头冒出热气,走进霜水满天的晨曦,我感到浑身是劲,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如今,父亲母亲都已年迈,酒自然也酿不了。而我则住进了新建的住宅小区,家里已没有大灶蒸饭酿酒了。但每年进入十月,我总会怀念起了喝了数十年的江阴“十月白酒”,怀念那些与好友在低矮的农家院落围炉畅饮的美好日子。“绿蚁新醅酒,红坭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每每醉意朦胧之际,便会脱口吟颂诗人白居易的这首小诗,觉得人生无限美好。
摘自 十月白酒
美文: 十月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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