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生

“我们能够靠自己改变的毕竟很少。”我在电话里对她说，叫她不要再辛苦了。

但是除了我以外她还有一个小儿子，她要担忧的事情真正无穷无尽。我劝她，但是没有很大底气，面对一个母亲的无私付出，没有人可以有充足的理由去否定。

她年轻的时候，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但是她没有空闲去欣赏，没有工作可忙，但是为了生活，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起早贪黑了。世界在她们那一代人眼里，始终是艰辛且充满未知的。

她像很多人一样，缺乏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因此在时代快速更迭的现在，显得落伍。但是她勤劳，能吃苦的程度赶得上绝大多数男人，这让她在几乡几店也有好名声，作为她的儿子，邻里对我的夸奖，最多的就是说，像她。

她说她没什么想法，一生的努力付出只是希望家人平安，儿子能够健康长大，不要再像她一样辛苦。

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她说只打算活到六十岁，人老了很辛苦。一生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在她的接受范围之外，儿子的一些想法也是。

我也不得不承认，成年以后，即使已经明白了她的付出，但是很多时候，还是没有办法以她能接受的方式表达出感情。她的前半生，爱情是青涩而珍贵的，后半生又变成了相依为命的温存。她因此难以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一代人，恋爱的态度那么随随便便，又不能理解为什么很多人，明明没有付出努力，却依然收益颇丰。

我没办法给她解释，这离她尚有感知能力的年轻时代已经太遥远，她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个时代的人，把类似于品德的东西交给了市场，定了一个价。因此她有了更多难以理解的东西，比如为什么金钱站在了感情的上面，比如为什么，她比多数人辛苦，却没有多数人富有。

她年轻的那个时代是在上个世纪末，于是她仍然留着一些上世纪末的气息。似乎人在哪个年代年轻，就终生在哪个年代活着。我在电话里跟她说，不用为我的将来担心，因为不论怎么担心，我都有我的路要走，辛苦一点，孤独一点，不结婚也好，如果我都是在跟从自己的想法生活，那我就是快乐的。

但是她愈加慌张，说你一个人怎么活，不结婚怎么行，你老了怎么办？看，她就是会想得这么远。并且我没有任何办法去反驳她，毕竟我没有老过，没有十足的信心能够应对或许到来的年老。

她上班的时候受了伤，住院的时候说不了话，但是嘱托继父不要给我打电话。快要出院的时候才打视频电话来，叫我不要担心，我很生气，冲她发火，我说是不是要我生病要死了也不给你说，说着说着我看到她眼睛里有了泪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要哭的样子。

我生性孤独，一向没有给她打电话的习惯，我知道她给我打生活费的时候会打电话来叫我查收，除此之外我们一个月可能只有两三次电话。但是她和弟弟通电话很频繁，他每周末一回家就会接到她的电话，之后的休息日都会电聊很久。有什么事情，我等弟弟给我说，但通常都是家长里短，没什么特别的事。

我给爷爷打电话比较多一些，但也不够多，我给爷爷说这件事，他说是应该的，你没有为人父母不会懂，当父母的不希望子女担心，是对的。爷爷又是更早一个时代的人了。但是我和他之间的代沟远没有和妈妈那么大，可能是我很小就和他一起生活的缘故。他快八十岁了，活得通明透彻，自尊而认命。

他出生的时候是混战时期，远在我所处的新时代诞生以前，他年轻的时候，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繁体字课本，走在山路上去私塾上课，头顶上就有流弹飞来飞去。

他这一代人也没有信仰，但信念坚定。走在他之前的偶像，是比他早几个年代的建国英雄。他一生波折不断，教给我的人生道理是，生活固然艰辛，但和为人古道热肠一点不相违背，不因为世道人心改变自己的道义准则，会成为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我曾经问他，要是三十岁了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该怎么办呢，他说，我和你婆婆是包办婚姻，结婚之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我知道满足，没有觉得比其他人差些什么，所以乃，合不合适是靠两个人搓和，不靠老天爷。

我又问他，要是到最后实在无法过上想要的生活，那怎么办呢？他说，尽人事，听天命。

他始终相信着什么，前半生的理想是给大家庭建一座房子，老家的大瓦房，里里外外十几间房，够住几个家庭。在没有金钱观的时代，他靠着给人相互帮忙换来的木材和泥瓦匠，花了很多年挑选地基的石材，打磨成片，铺一个偌大的院坝。

他给子女取名，群龙朝海。海是我的生父。他跟我说人这个短短几十年就够了，不容易，很多人没活下来。说着长长地叹息一声，回忆起从前，说食堂那会儿，死了很多人，一个村落一百多号人，取消公社的时候只剩下三四十个了，这些历史，我们看不到，但对于他，是真切地体验过的。

他说他活下来了，像是奇迹，也压根没想过能活下来。看到我们今天，他有时候觉得值得，有时候觉得不值得。他说你们这些年轻人，铺张浪费，不知道你们扔掉的东西，在当年可以让多少人活下来。

一定是几代人为了生存而咬紧牙关，才换来我们今天拥有了真正开始生活的机会。

我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人生短暂的呢。抑郁症严重的时候，我坐在十七楼的窗户边上大口大口地喝劣质红酒，脑子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我想到要是我死了，就像石子落进海面，一点涟漪过后，不会有任何激荡。

但是我想我既然活着，就应该像所有人一样承担并忍受住人生的蹂躏，知道生活的残酷依然要去热爱它，毕竟这轻薄如纸，微渺如漪的生命，是母亲赋予，是祖辈理念，如今的生活，是被很多人向往过，而我，是被祝福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