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片颜色黯淡的红色花瓣自枝头末端缓缓飘落,乘着一阵凉薄的风,落在西河的鼻尖,随即往脸颊一边滑落。这一轻轻的触碰,将他从梦境中惊醒。
他睁开眼眸,眼底深处的光晃了晃,犹若被阳光照耀的湖面,他微微蹙了眉,看着满树的红花,又注意到不断有花瓣飘飘然坠落,地面已然铺满一层薄薄的花瓣。这些花瓣颜色有深有浅,有残缺不全的,有皱缩枯萎的,也有刚刚落下枝头的,却失去了鲜丽的光泽。
西河站起身,黏在他身上的花瓣片片滑落,一头长长的银发拖在地上,似雪染就的银丝,一尘不染。他伸了伸懒腰,悠哉往前走去,赤着的双脚踩在花瓣上,竟没将花瓣踩烂。
他知道他是一直往前走的,可那棵开满红花的大树一直就在他的身后——他在绕圈子,他不能从这里走出去。他数着自己走了多少步,五百二十一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微微扬起头,放眼望去,是无尽的白色,瞧不见尽头,瞧不见边界,这几百年来,陪伴他的,只有这么一棵大树。
一片花瓣落在他的发间,他没有察觉到,只是怔怔地发着呆。
这满树的红花,每一片花瓣代表着人间活着的人类,每落下一片花瓣,就代表有人死去——如果有小孩出生,自然会长出新的花瓣。这棵树一直开着花,西河不知道它存在多久了,只是自他来到这里,就没再去过别的地方。
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西河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大部分时间都觉得很无聊,可又真的无事可做,他只好花大部分的时间看着这树花开花落,感慨生命的生生不息,不自觉会思考起生命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想了许久,终究没有结果,大约是没有一个好一点的大脑的缘故,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有一天,西河给这棵树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满红”——反正也没人告诉他这棵树的名字,而且他自己很喜欢“满红”这个名字。
西河再次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感伤,他总记不得自己梦过什么,可他分明感受到自己是做了梦的,隐隐约约有些模糊的画面,却似飘渺的雾气,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个什么来,雾气便散了,梦也就消失了。
大概来到这里,还被剥夺了知道“梦”的权力吧。
西河躺在花瓣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树上开满的红花,他仔细看着,嘴角微微扬起,即便是同一朵花上,花瓣也长得各不相同——尽管有些差异很细微,但还是能看出来的。
噢,那根枝条上的花怎落下那么多?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西河很好奇,却没有答案可寻。
他闭上眼,是一片黑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嘴里念叨着,“真是寂寞啊。”
2.
“西河!”
西河愣头愣脑地坐着,瞪着眼睛瞅着地上层层叠叠的花瓣,心脏跳得很快,好像要从胸膛里撞出来,他不知所措地攥紧拳头,惊慌地喘着气。
方才在梦中,有一个女人大声喊了他的名字——重要的是,他记得梦里的内容,虽然只是一个声音,却足以让他感到震惊了。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了,而且……
而且这个人的声音,西河感觉很熟悉,好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过……
“西河!”
那个声音不断在西河的脑海里回荡,直到他再次睡了过去。
又做梦了!可是很遗憾,这次他依旧什么都没记住,醒来过后,所有关于梦的记忆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快速地沉入漆黑的水底深处,令他无法捕捉关于它一点一滴的画面。
西河感到很失落,他想走一走,他踩在花瓣上,却没有半点实在的感觉,犹若踩在半空中,他一步一步地走着,像往常一样,在心中默默数着自己走的步数。
有风,拂过他的苍白的脸颊,扬起他一缕银发,紧接着地上的花瓣被风吹起,花瓣飞扬,在半空中旋转飘动,西河回过头去,惊异地发现花瓣竟组成了一张人脸,他只来得及看一眼,花瓣便纷纷落地,微风吹向远方,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他记住了那张人脸,是个女人!
西河对那张女人的脸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是莫名觉得难过,那是他这么以来第一次感到悲伤——他在这里只感到无聊罢了,并没有感伤过自己的处境。
那一天,可怜的西河彻夜难眠,实在睡不着了,绕着满红,走了一夜的路,当周遭的景象从黑变白——像是黑夜到白昼的过渡,每当四周的白变成黑的时候,西河就选择睡觉——西河疲惫地倒在地上,无奈地吐了口气,随即沉沉地睡了过去。
3.
西河无聊的时候,会往地上拨开花瓣,露出白色光滑的地面,然后捧着一堆花瓣,一片片地数着花瓣,要么就从一堆花瓣里挑出比较完整的,凑成新的一堆。
都是很无聊的行为,西河知道,可他是真的无事可做嘛。
西河这次像往常一样,先拨开一处地上的花瓣,可这次露出的却不是白色的地面,而是湛蓝的水面。
西河知道那是水!西河的手往水里伸去,刚没到手腕处,他猛地抽出,震惊地盯着自己的手。
水好凉,手湿淋淋的,水像一团软软的生物吞下他的手,好温柔,好舒服。
西河盯着那片小小的水面,他愣了好久,当下决定将水面四周的花瓣都堆到一边去,如他所料,露出的水面越来越大。他本来还想要让这个水面更大些,可堆起的花瓣总会兀自地倒塌滑向地面,重新盖住露出的水面,最后只好留下一个直径为一米的水面。
水下面是什么?西河猜,水下面还能是什么呢,当然还是水咯。
他想下去看看?西河没有考虑过自己会不会游泳这个问题,他把身上的白衣脱了,走到水边,他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脚去触碰水——凉——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闭上眼,往水面就跳了下去,冰凉的水流顷刻没过他的头顶。
水像是柔滑的丝绸包裹他的全身,侵入他身上的每个角落,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兴奋,他睁开眼,眼前是令人着迷沉醉的蓝色,他尽情地舒展开四肢,让水抚摸着他的身体,他感觉到一丝暧昧的情愫自心头冒出。
西河正享受着水流的爱抚,一双苍白消瘦的手猛然间抓住了他的脚腕,他一受惊,感到一阵窒息,想要游出水面去吸口空气,胸口窒息的痛苦令他恐惧起来,他想挣开那双手,可那双手使劲将他往水底拉去。
他需要空气!到底是谁!啊!他感觉自己快死了……
西河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4.
西河大叫着醒过来,用力地吸气喘气,脑袋发懵,眼前一阵模糊,等他渐渐平静下来,呼吸顺畅了,才发觉自己正躺在满红树下,那一树的红花依旧开得旺盛。
他狐疑地皱紧眉头,吞了一下口水,然后颤巍巍地伸出手拂开地面的红花,是白色地面,水面消失了。
莫非是梦?如果是梦,未免太真实了,再说,他可没有一次能记住梦的内容,何况这次整件事情的发展经过,他记得清清楚楚……
西河坐下,瞅着自己的脚腕,他伸手摸了一下,的确是有人抓住了他的脚腕,那种感觉还残留在脚腕上,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个不愉快的记忆,他不打算继续去想,反正想多了也不会有结果。
花瓣依旧落下,盖住了西河刚刚拨开花瓣露出的地面。
西河放空自己的脑袋,盯着头上的红花发呆,他恍恍惚惚地向上伸出自己的手,他想要摘下一朵花——这样子做,会不会造成不好的后果,花朵落下枝头,就代表有人死去,如果是他摘下这朵花,会不会有人死去呢——他捏住一朵花,手上轻易一使劲,花朵被他摘下。
西河瞧着枝条上方才空空的地方重新长出了一朵花,自己手里的花消失了。
“真是没意思呢。”
5.
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西河的生活依旧没有一丁点的改变,他无聊的时候还是喜欢数着花瓣,或者看着花瓣一点点地糜烂,最后消失。
他正在数着花瓣,数到一千三百一十一朵的时候,他忽然叫了起来,“我知道她是谁了!我知道她是谁了!”
好兴奋好开心,虽然没有人能够跟他一起分享。
她是他爱过的一个人,名字叫做白月照,她曾经和他一起在这个待过一段时间。
西河脑海中一下子闪过很多记忆,他突然就蹲在了地上一动不动,紧紧地咬住牙齿,心脏抽搐着疼,他难以忍受的疼,他落下了泪。
白月照和他都是神,留守在满红树下,言之守护,实则囚禁,他们都是触犯天条的神。
白月照和西河一开始并不是相爱的,后来时间久了,似乎了解多了对方,发觉对方是个有趣的人,在这种地方待着,也是无聊,只好用【爱情】来打发时间。
白月照曾和西河说过,“你看这满树红花,起初我想过凡人是复杂的存在,毕竟他们自有自己思考的一套方法,可又想了想,花开花落,人活一世,皆离不开生死,生命的存在从不就是值得歌颂的理由,要想有意义,凡人总得要更努力些。”
西河说,“为何说起凡人来?”
“其实仔细想想,我们比起凡人来,真是一点存在的意义都没有。”她总是要悲观些。
“到底是你的思维,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想要的追求,总会有一些人活得比别人好,总会有一些人活得很糟糕,凡人要的意义,岂是你我能断定的?指不定一个毫无梦想的人,总有他存在的理由。”
白月照笑笑说,“西河,那也是你的思维,你的大道理,别人听了可能会笑话你。”
“说给自己听罢了,我不在意其他人怎么想。”
白月照很喜欢亲周河的唇,她依偎他的怀里说,“西河,我对不起你。”
“为什么这么说?”
“凡人喜欢纪念爱情,一周年,五周年,用时间去衡量爱情的质量,可遗憾的是,总会有人认清时间的长短根本不能算在爱情里面,时间越长,从来就不代表两个人的感情会越来越深,”白月照微微一笑,“当然,这是我悲观的念头,能一辈子爱着一个人的凡人倒也不是只有一两个。”
“你总是太消极。”
“西河,你说我们会死么?”
“不会。”
“对啊,我们不会死,除非我们自己想死,对吧,”白月照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不过现在神越来越少了……”
白月照跟西河都沉默了一下,她问他有没有喜欢过其他人?
“有啊,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了?”
“噢,记起来了,这么一想,西河你谈恋爱的经验可要比我丰富多了。”
“你不会因此生我的气吧?”
“怎么会,我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白月照微微垂下眼睑,听着西河的心跳声,有节奏的,平静的,“西河,你说在我们无限的时间里,可以爱一个人爱多久?”
“我不知道。”
“为什么会从爱变成不爱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突然有一天,白月照制造出一片水面,她跳了下去,就没再上来过,西河也就是从那天起失去了记忆。
6.
西河用神力召出了一把银色巨斧,他将满红树砍倒,满红倒下的瞬间,红花落尽,化作漫天红色的尘粒,飘向天际,满红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神能创造人,自然能毁灭人。
毁灭了?
不要紧,由神再创造便行。
西河用巨斧往地上砸去,轰然一响,震耳欲聋,白色的地面顿时崩裂,水花四溅,他将巨斧随意丢到一边,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那双苍白的手自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腰,沉入水底。
白月照为什么还想要他呢?
不要紧,西河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没变过。
7.
我一直在等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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