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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冯定远诗序》云:“古之为诗者,必有独立之性,旁出之情,偏诣之学,轮囷偪塞,偃蹇排奡,人不能解而己不自喻者,然后其人始能为诗,而为之必工。”钱氏所谓“人不能解而己不自喻”者,既是诗人之心,亦是诗人之诗。
性格愈是独特的诗人,感情亦异常秾摰执著,其诗就愈是费解,即所谓“深人无浅语”者。如李商隐《锦瑟》一类的诗,相信起作者于九原之下,也未必能清清楚楚地说明自己的“元意”。
如上文所说,诗人是敏感的,多变的,神经不稳定甚至不正常,只有诗,才能收纳他那泛滥而无所依归的感情。学者们以其坚实的逻辑思维去理解诗人及其诗作,恐怕是极不容易的,冯班《钝吟杂录》云:“宋人诗逐字逐句讲不得,须另具一副心眼,方知他好处。
何止宋人诗,各代诗亦复如是,“另具一副心眼”,可理解为学诗者须摆脱一己常人之心,转换成诗人特异之心。先要“忘我”,才能进而求古诗人之心。可是人生在世,对他人,包括自己的亲人、朋友,都无法完全了解,何况间隔了几个世代的古人呢,更何况是深微旨义的古人之诗呢。
今人与古人的思想、感情、言行、生活习惯、处事方式等等,都有很大的距离,要正确理解诗意,先要尽可能设身处地去理解古人,特别是去理解诗人那种独立之性,旁出之情。
以上所举的多是古人的论述,以说明解诗之难,而当代人注古人诗,比前人解诗更多一重难处,那就是难以逾越的时代差距。
近百年,中国发生了亘古未有的大变局,整个社会环境,语言环境都有了质的变化,今人要进入古代的诗境,理解古人的诗心,比百年前的人困难得多。
一些古人习知的史实,常用的典故,对今人来说,已显得陌生和艰深,经史子集中的名著,当代学者已不能尽读,更不用说成诵了。这就是时人的注本中出现大量的常识性错误的主要原因。
注释古代诗歌,应有历史感,力图以古人的眼光去看古人,以诗人的眼光去看诗歌。只有置身于古代诗人的语境中,才有可能较为正确、全面地理解古代诗歌。才能做好注释工作。所以,设身处地四字,是注释的要素。
《文心雕龙·知音》云:“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知音难得,诗人自己也深知,是以杜甫在叹息:“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南征》)今之人欲作古人知音,亦诚难矣。
然而,刘氏又云:“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了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
今人若能深于识照,显幽达理,虽不能起古人于九原之下面晤,亦有望作古人之异代知音,超越时空而与诗人作心灵对话,然周裕锴又云:“任何希望超越千百年之上的时空距离,身历其世,面接其人,而与作者的自我合而为一的理想,都只是一个虚幻的梦。”
是以注释家陷于两难之中,既要领会诗人当日的诗心,又知道难以真正的“思接千载”,能做到的只是孟子所谓“尽心”而已。每个人的知识都是有限的,思想都是有限的,学诗者只能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将心比心,尽可能亲近古人,契合古人。
《四库全书总目》陈经《尚书详解》提要曰:“《自序》称今日语诸友以读此书之法,当以古人之心求古人之书,吾心与是书相契而无间。”读者要体会诗人之心,不应以今人的思想去衡量古人、要求古人。
人心有真伪,而诗亦有真伪,学诗者须双目如电,洞察其心灵之至幽至远处。《抱朴子·应嘲》主张文字应“心口相契”,批评“违情曲笔,错滥真伪”者;《文心雕龙·情采》亦反对“为文造情”,认为“言与志反,文岂足徵”。
言为心声,诗人为诗,亦当为个人精神世界之真实写照,然而亦有如元好问所云“心画心声总失真”者,顾炎武《日知录·文辞欺人》亦云:“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
诗人以文辞欺人,苟就其言而取之,则易为所欺。学诗者欲求诗之本意,自当烛其本心。顾氏又云:“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之真伪,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
《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徵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
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顾氏举出《黍离》之大夫、屈原、陶潜以为情之真者,举出谢灵运、王维为情之伪者。这种真伪之别极为微妙,然解诗者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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