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清晨。
有人敲门。进来的客人是我意想不到的。他背着一个面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一张憨厚的脸,有些腼腆,有点儿拘束。
“嘿,金栓!”我连忙拉他坐下。
我正要拿烟,他已经抢先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包“牡丹”,递给我一支,点着火。
“这么阔气,”我喷出一口烟说,“八成要结婚吧?”
“嗯……”他的脸微微发红。
“她是?”
“她是杏梅。”
“嚄!是她。怪不得我上次碰见吴老大,他说看见你们在树林子里亲嘴呢!”
“没那事,他瞎说呢!”他垂下眼睑。这个虎彪彪的小伙子,竟然像姑娘一样羞答答的。
“哈哈哈……”我笑得直不起腰了,“哦,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哟!”
“这不,我就是专门请你来了。下个星期天。”
“噢——”我略有点惊讶地看着他。虽说在乡下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可自我招工进城后,这一两年来很少通音讯。俗话说:人一走,茶就凉……
“也不完全是这样的!她说,我要是把你请不到,她就……她就……”
“就怎么啦?”
“就不到我家住。”
“真有意思!”
我豁然开朗起来。
虽然现在提倡婚事新办,可我知道,在农村,一些陋习很难在短时间内根除,那排场,有的比城里人还要大。
吃过午饭,我从抽屉里拿出我的全部积蓄,对他说:“当了几年的工人,也没存下多少钱,这是三百元,你就先用着吧……”
“不!不!”他急忙推开我的手,“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乡下比你们在的时候好多啦!自从实行包产到户以来,大家忙得不亦乐乎,给自己干,浑身都是力量。去年我们家的十几亩地都种了小麦和玉米,给自己留足了口粮,还卖了一千多块呢!”
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插队落户的时候,一个劳动日值才几毛钱呢!一大家人辛苦一年,也就分几十块钱!
我高兴极了!只要是我想到的,我都问了,就连那些“四类分子”是否“摘帽”,我也没放过。
“农村确实变样儿啦!大伙儿常念叨起你们来,说你们一走,就把我们给忘了!那时候也确实苦了你们啦!七八月份,听说你要到乡下来玩,杏梅专门把她家的那棵红杏树留下,她说你最爱吃那棵树的杏子。谁想到,连你的鬼影子也没见过。树上的红杏都熟透了,我只好帮她把红杏晒成了杏干。”
他说着解开了放在地上的面袋,哦,一袋又脆又甜的杏干!我一时怔住,半响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一个普通劳动者的真实情感!
沉默中的我,又一次看到了生活的美好,新的创作素材又在我的大脑中萌动了。
晚上,我们睡在一起。金栓回想起我们知青在乡下的种种趣事,我回想起金栓和乡亲们对我们真挚的感情。后来,话题自然又扯到他的婚事上,我说:“找上杏梅这样的好姑娘,你可真有福啊!”
他那憨厚的脸上,浮出甜甜的笑容。
杏梅……
那是我在农村的最后一个春天。知青点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乍暖还寒,一天,我从疏勒河大坝回来,发起了高烧,到了晚上,我就支撑不住了,躺在冰冷的炕上,又渴又饿,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了。
杏梅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听说我病了,下班后没顾上吃晚饭就匆忙来看我。她摸到炕头上,点着了煤油灯,只见我疲惫不堪,浑身出着虚汗,只身卷缩成一团。她用尽全力将我背到她家的热炕上,给我打了退烧针,吃了药,又一勺一勺地给我喂疙瘩汤……
第三天我痊愈了,这才听她娘说,她那天晩上一直没合眼,静守在炕头上,用凉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给我降温……
从此,我就住了杏梅家里,成了她家的一个“编外人员”,一直到招工。
我每每想到这,总觉得欠着一笔债,一笔乡思债,无法还清。
夜半三更,金栓早已进入了梦乡,脸上浮出恬静的笑容。这笑容映出了另一个秀气、朴实的面庞,给我一种无限的慰藉。
此时,我唯有深深的祝愿而已,祝愿他们的日子愈过愈红火,生活中永远显现这甜蜜的笑容……
1982年10月17日于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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