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我从梦中惊醒,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耳边还萦绕着那句“空山不见人”。
连日多梦。人醒后总是记不清梦境,我能记得个中片段,却总也不能将其连贯起来,但拼凑在一起,夜夜都有一位老者出现在我的梦里,夜夜好似都在吟唱着什么。人在觉得自己能回忆起什么,却什么都回忆不起来时会感到焦虑,一时摸不着头绪,我叹息一声起了床。
适逢周末,我与二哥先前约定了爬山,地点就在我们儿时经常嬉戏的鹿儿山。鹿儿山是否真的叫鹿儿山,我也并不清楚。儿时便听长辈们鹿儿山,鹿儿山地叫,舅舅有时还会跟我们几个孩子说说他在山上看见鹿儿的经历,他与我们岁数相差得少些,与我们玩的好。故事总能让我们激动不已,自发集结成鹿儿追踪队,入山探险。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只鹿儿也没瞧见。
一路上与二哥胡侃乱侃,打小我们兄弟俩感情要亲近些,二哥沉默寡言,儿时就鲜少和我们一起乱窜,成年后除非过年过节,也很难见着他。
我们沿着土路蜿蜒而上,十几年过去了,上山的路也被踩得宽阔、平实得多,约摸着也有不少孩子前来探险,道旁散落着许多长树枝。
打趣多了,就开始聊不顺心的事。二哥谈起近期工作的不如意、与嫂子的矛盾、侄子的叛逆,提到工作时我还能插上几句安慰安慰,附和着埋怨不负责的领导和不称心的同事,后半部分却怎么样开不了口,年近三十的我,还未成家,仍不知柴米油盐的繁琐。或许大哥也只是想找人倾诉,也知道我并非能理解他生活的苦闷,说着说着倒也不说了,我们一同向山上走去。
话语声断了,周遭声音便流进了耳朵,鸟鸣声、树枝颤动声、草丛沙沙作响声、远处溪流汩汩声,加上山里清新的空气,一切突然美好了起来,我们都停下了脚步,俯瞰山下风景,我缓缓地闭上眼,感受风拂过脸颊的气息。惬意的氛围似乎也感染着二哥,他哼起了小曲,有词的、没词的、流行的、老式的、我叫得出名的、我不认得的,一曲掺着一曲。
蓦然一个旋律使我颤抖了一下,我睁开双眼猛地看着二哥,二哥也被我的举动吓到了,疑惑地望着我。“二哥,你刚刚哼的是什么曲?”我的语气有些急切,“我也记不得了,自然而然地哼出来的。” “这曲子有词吗?” “好像是有词的,但我只记得调了,怎么突然神神叨叨的。” “这样啊……没什么,只觉得这调子很熟悉”,没有得到答案的我有些失落,却也皱紧了眉头,大哥不记得这曲子,可这分明是那“空山不见人”的曲调。这疑惑持续笼罩着我,导致接下来我都有些心不在焉,二哥似乎也没有察觉,下了山,我们吃了顿午饭,便各自回家休息。
回家后我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无意识地哼着那句旋律,打开手机搜索“空山不见人”,满屏皆是《鹿柴》全诗及其赏析,作罢。一阵困意袭来,我沉沉睡去。
铃声不知疲倦地响着,我烦躁地翻过身摸索到手机,眼皮强撑出一丝缝隙摁了接通键,母亲的声音传了出来:“安儿啊,明儿记得回家,不要忘咯。”被吵醒的我此时无比烦躁,随意敷衍了几句便挂了电话。手机的亮光一时刺得眼睛睁不开,我将手肘抬起来遮住了眼睛,这一觉竟睡到了晚上,黑暗中一个蓑笠翁的形象让我打了个寒颤,刚刚那一觉,我又梦见了那位老者,不知是否是刚醒来的缘故,这个梦我记得异常清晰。
梦里我来到了水边,那位蓑笠翁撑着长蒿杵在船边,再回忆起来,他好似在等什么人。我记不得那蓑笠下的样貌身材,他貌似询问我是否要渡河,梦中的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舟中我与那老者互不聊天,他撑着蒿,我赏着景,水面上雾茫茫的,看不见底,周围群山连绵,景致倒不错。过了一阵,那老翁似乎有些吃力,提起了长蒿,在船头唱起了歌,居然是那“空山不见人”,再一细想,他竟唱的是《鹿柴》,曲调应当是他自己编的,我未曾听过。唱罢,他扶了扶笠帽,低声问我是否要到河对岸去,梦中的我此时惊觉有些许异样,再细想周遭声响俱无,了无生趣,不禁有些惶恐,再抬头看这老者包裹得严严实实,丝毫窥不见样貌,又出现得突然,情急间竟跳入了河中……后来梦境中的事我便毫无印象,想必是因为被母亲的电话吵醒了。黑暗里想起这种梦也甚是诡异,我立马翻身下床打开了灯,收拾些衣物准备洗澡。
第二天临近中午到家,一进门母亲便张罗着吃这吃那,我捧着碗面听她絮絮叨叨,讲村头谁谁又生孩子了,路尾那家又和邻居闹得鸡飞狗跳,时不时附和几声表示我在听,这样她就会很满足地继续念叨。父亲在一旁则十分沉默,只顾扒拉手中的饭碗,许是平日听多了母亲的啰嗦,又或是母亲也觉得与父亲道这些家长里短无趣,如此不合的两人能相处至今,我也觉得十分神奇,而论性格,大哥与父亲相仿,我与二哥则和母亲更像,饭桌上常常是我们三人撑起了话题,但通常是母亲主讲,我和二哥负责捧哏。
饭后,母亲催促我点根香,道大哥二哥临近傍晚才能回家,我可以先问候祖先。清明回家,是我们兄弟三人独立后的习惯,回乡祭拜去世多年的外公,但因为工作原因,我们三人很少聚齐,经常是一人前脚刚走,一人便回来,祭拜也是分开来的。我对外公没有什么印象,在母亲怀我的时候,外公便已去世,二哥长我六岁,兴许对外公还有些许印象,算起来大哥倒与外公相处最久,听说外公是位教书的,平日也会读诗写文,但也是闷葫芦,不知他是否会同孩子玩,会对同样话不多的大哥说些什么。我想着,抬头看了眼窗外,今日倒是无雨,适合出行。
待到傍晚,大哥与二哥回来了,母亲显得很亢奋,除非过年,她极少能一齐看见我们三人。寒暄之后,我们三人同她到后院。外公没有墓地,据母亲说他是在返乡途中落水而亡,船上无一生还,于是家里也没有清明扫墓的习俗,通常是在后院焚香烧纸,再由母亲传达对外公的思念和祈求全家的平安健康,今年也不例外。往年若是我与二哥同时回家,在这一仪式后,我们俩步行到鹿儿山踏青,今年则发生了些许变化——大哥与我们同行。
土路没有宽敞到能容纳三人并行,我与二哥也不好意思并肩行走,于是三人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迈着步,没有人开口。不同于昨日与二哥静享山中景色的心情,我觉着这沉默有些尴尬,便开口询问大哥的近况,大哥回答的很是简短,过了一会我也没有什么话了,沉默又卷土而来。
二哥轻轻哼起了歌,曲调与昨日无异,也没有落下那“空山不见人”的调子。但二哥也只会哼那一句,他一面走,一面重复哼着那一句的调子。
此时最前面的大哥抬起了头,由俯视转为平视前方,小声唱起了歌。我听不大清,便好奇地凑近了些,竟是那样的熟悉,“……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空山不……”
我的眼睛骤然放大,握住了前面大哥的肩头,大哥也似乎被我吓到了,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我。“大哥,你怎么会唱这个!”
路是陡的,大哥站着比我高些,他眉头拧着,深深地盯着我的脸:“我”,他顿了顿,“这是外公教给我的”。
自此日,夜里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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