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皱纹,落在了眉心。
人们称之为“川字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下了,发现时已经深深刻在了那里,只有摇头无奈一声叹息了。
我开始害怕岁月,害怕很多事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老了。
我看着已经一百岁的外婆:她每天只能躺在床上,身子越缩越小,皮肤下面的那些血和肉一天天在离她远去,她的眼睛和嘴巴已经深陷下去,胳膊和腿真的是像风干了的枯枝一般,她的眼珠也变成了黄灰色,很多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的人。除了我的母亲,她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而且所有的语言也从她的记忆里渐渐淡去,最终她只会说一个字——妈!
她像一个七八个月的孩子,每天无论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会对着我的妈妈——她自己的女儿,一声声地叫着”妈!妈!“
(我现在知道了,”妈“为什么伟大,”妈“这个字眼,是最原始,最本能,最根深蒂固的,是人最初与最终的记忆。)
外婆只有母亲一个女儿,原本也有两三个儿子的,但都在兵荒马乱时期一个个夭亡了。所以她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说起来我和她的感情应该最深,因为自我四岁父母把我放在老家一直到十岁,我都是由外婆带着,以后也是一直和外婆生活的。外婆是小脚,真正的“三寸金莲“,她就踩着那样一双畸形的小脚每天操持着家务,照顾着外公和我。
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变得没有那么深,是在我结婚之后,外婆是有“重男轻女“思想的,她觉得”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尽管我不是女儿是外孙女)。
结婚后我依然常在家里吃饭,因为丈夫工作忙,我经常是一个人也就不想做饭了,妈妈常常有什么好吃的也总让我带上走,这就引起外婆一次次的不满,她每次看见我回家,就一副“嫌弃“和”不屑“的表情,时不时还斜着眼睛瞅我一眼,说些”你怎么又来了““你又拿什么东西走了“这样的话。
当她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有那么几次,当我转身离开她时,我从镜子里看到她伸出食指对着我的背影指指点点,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我知道外婆指着我,是在“骂“我。
可现在,我再那么不招她喜欢甚至让她”讨厌“,她却也不认得我了;她辛辛苦苦把我养那么大,还是不认得我了……
我摸着她的脸、她的额头,感觉得到那层薄薄的皮肤下面坚硬的头骨。我俯下身子脸对脸地看着她迷茫的浑浊的眼睛,试图让她想起我这个曾经让她爱过又讨厌过的人,希望她能认出我,再“骂骂”我,“说说”我,然而,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睛和她的表情里,只有无知无觉地平静……
她的左眼角,隐约还能看到一道疤痕,那是当年日本鬼子用刺刀刺破的(她没有死,是因为当时她躲藏的地方,是一个庙,而那个日本兵竟然面对庙里供奉的神仙产生了敬畏,他先是拜了几拜,然后胡乱用刺刀在周围象征性地刺了几下就赶紧跑了,所以她只是擦伤了眼皮侥幸而活)。
她的右脚,大拇指是断的,那是在日本人进村时,村子里的人都往山上跑,她是小脚,两只脚只有大拇指是直的,其他指头都弯曲在脚底,所以她跑不快,为了逃命,加紧了速度,结果,指头都跑断了。
多少风雨过去,外婆现在只是每天这样静静地躺着,连回忆都没有,也没有痛苦没有快乐……
很多年前,在外婆还能和我聊天对话的时候,我曾问过她:姥姥,你觉得人为什么活着?
外婆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一代代地生养呀,就像我生了你妈,你妈又生了你们三个,如果人都不生了,这世上不就没有人了吗?
外婆大字不识,可这样的话,难道不是最朴实的“真理“么?
我看着外婆,看着她“摇摇欲坠“的生命,直觉得人生原本简单,每个人都是过客。
为什么活着?一百岁的外婆告诉我……好好活着,好好地把孩子养大,每个人终归是要老的,总有一天,岁月会刻在每个人的脸上,总有一天,每个人都会离开,很久很久……
所以,活着,就珍惜当下每一刻吧,珍惜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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